在一個實在的西方世界,哪怕是隱士的島上,也要設法賺錢謀生,詩賣不了錢;要學開車,不然隻能步行;要學外語,不然稅單支票都無法對付。母語都不自然,外語絕對更不自然。1988年起,顧城定居國外已經兩年,卻拒絕繼續學英語,就是這種對強迫“異化”的破壞式的反抗,一種絕望的抗議。
他在詩中寫道:“我把刀給你們,你們這些殺害我的人。”
這個對抗太尖銳。他總有一天會失手。
十五
他似乎很早就為不可避免的結局做準備。他的詩中,“死”是一個貫穿主題,而且“死”與“童心”互相滲合。兒童期之可愛,就在於它不會墮落為成人,它向夭亡前進。萬物有靈,死亡是轉入更新鮮的生命的升華。
“生存與否不是哲學問題。”顧城拒絕做哈姆雷特,他是中國式的真人,死亡對他來說是美麗的:閉上眼世界就不複存在;進入夢,無為就轉成無不為。死亡解決了一切生之悖論。
凶手
愛
把鮮豔的死亡帶來。
“愛”單列一行,語義歧出,可謂自然而妙,誰知竟成妙語!
他一直在預習死亡。
他沒想到的是,生之悖論,世俗強有力的複雜性,一直緊追著他,一步沒放過他,最後給他一個最狂躁的死。
太史公雲:“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
十六
這篇文字一直避免說謝燁,是因為謝燁和我們一樣正常而不“自然”:她是一個熱情的好朋友,一個有才氣的詩人,一個慈愛的母親,一個操勞一切的妻子 。謝燁極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既誠懇又有心計,既善於持家又善於與人周旋,既傾慕顧城之才又明白嫁非所人——總之,她正是“非顧城”的一切。
她是一個能維護自己利益追求幸福的女人。
是謝燁推動顧城有所為。沒有謝燁,顧城恐怕寧願述而不作,詩成即棄。顧城堅持任何會議必須同時請謝燁,恐怕不僅是“帶路”、“翻譯”。不是謝燁有意,顧城怕也無心緒。
現在有人說從“英兒”其事,到《英兒》小說寫成出版,都是謝燁的金蟬脫殼計;18個月的周遊世界,是謝燁逃離小島的成功嚐試。
陳若曦說,看謝燁對顧城無微不至的照顧,真是一對“金童玉女”。
二者可能都是真的,作為外人我們無法判斷。
我們可是親眼見過:顧城滔滔不絕說到什麼時,謝燁突然沉下臉:“離就離,什麼可稀罕的?”說實話,我總覺得女人最可怕的是敢於當客人麵向丈夫甩臉。但誰都有權做“真人”。
十七
這是個神仙也得發愁的局麵:作為詩人,強迫自己不信任語言;作為文化人,滿懷與文化對抗的情緒;不屑世俗者,不得不處理包括兒女情的世間雜事;鄙棄名利者,不得不接受獎金周遊歐美繁華世界;循世歸隱者,遲疑躊躇不歸荒島山居;女兒神性的信徒,不得不對付追求塵世俗福的女人們;本來用“正本心”的地方,成了無法化解悲劇的絕地;力主清心純本者,落入爐火的吞噬。
這一連串可怕的悖論,螺旋般絞在一起,越旋越緊,像絞索。最後的破滅性解決,已經注定。
十八
這不是中國古典哲學、道家或佛家所本有的困境。
悖論是存在的,但各學派自有一套解決的辦法。佛家的體用說,分隔彼岸與此岸,以“悟”為超越之橋,以出家或靜修為隔離之法。而禪宗“即心為佛”式的悟,降低要求,把超越的迫性推遲了。
《老子》貴“知足”, 要求“安其居,樂其俗”;《莊子》主張作適當遷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而且對人生各種難事必須“無情”到“不以好惡內傷其身”。
可以說,所有這些方式,都是區分思辨哲學(包括詩學)與實踐哲學。思辨哲學是精神的、個體的、自省的、不計利害的。它可以自由到“出入六合,遊乎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要保持這種自由,就絕對不能用這種“自然而然”來指導實踐。
顧城不區分二者。詩是他的唯一生命方式,唯一邏輯,唯一人際關係處理原則,這使他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少見的純粹詩人——以詩學為理論哲學的人。
他明白這代價。他一直在抒寫死亡、歌頌死亡,就是在想象中釋放積儲的危險。他感覺到恐怕隻能用死完成他的詩,卻沒有想到用橫死提前結束兩個人的生命。然而,在最後一刻,他沒有能夠逃脫,現實抓住了他的神經,血腥地點爆了死亡詩學。
遠遠的,是誰在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