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6)(1 / 2)

重新發現一位詩論家——邵洵美的詩歌批評

這本詩論集,英文的,中文的,合起來是相當厚實的一本,討論了中國詩外國詩白話詩傳統詩的各種問題。但是按年代一排,可以發現邵洵美寫這些詩論文字,前後隻有5年時間:從1934年起斷斷續續發表這方麵的文章,1938年至1939年似乎是邵洵美詩論的爆發期,他在《中美日報》上連載了近一年的《金曜詩話》,然後就完全停筆,再也不談詩。

邵洵美的其他文字,其他活動,延續歲月長得多:翻譯,他做了一輩子,從1926年起,到1968年去世後依然有譯稿等待出版;編刊物開書店更是這位文壇活動家的本色行當,從1924年他18歲時編輯《獅吼》到1950年去北京試圖擴展“時代書店”未成才告結束;他的小說和散文寫作也從年輕時延續到40年代。他也極多產,一年可以寫15萬,可以寫80篇文字,延續多年。30年代,他一直保持了大致一星期發表一文的寫作熱忱。這些並不奇怪:邵洵美是文壇全武行,十八般武器全使得。他鳴於世的是詩,是詩評,偏偏這兩種活動延續時間最短,詩隻寫了8年,從1924年19歲開始,到1933年27歲時他就放下詩筆;從1934年,他開始寫詩論,直到1939年失去了發表的領地。作為詩人,作為詩論家,看來邵洵美珍惜羽毛,不得不寫,才寫。

而且,邵洵美寫詩時不寫詩論,寫詩論時不寫詩,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個人性的。也許1931年底徐誌摩的不幸去世,對他的打擊非常大,讓他停筆寫詩。也許年近而立,讓他心性成熟,能夠靜下心來細看細評。不管怎麼說,把這兩種活動在自己生命中隔開,給了他的詩論一種氣魄:寫詩論詩評,本來就需要一個必要的批評距離,不至於為自己的作品吆喝,也不在自己心儀的路前打鑼。邵洵美討論許多人的詩,對許多當事詩人讚美有加,卻從來不談自己的作品,一行都沒有引過,一首也沒有提過,連他自己也寫詩這句話都沒有說過,最多隻提到他作為編輯處理來稿的經驗。這是他的詩論至今耐讀的先決條件。

邵洵美的詩論是“為時而作”,是他生命中某個階段有感而發,更因為是中國詩歌已經發展到了某個階段,迫使他有感而發。到1934年,中國詩的發展的確到了一個關鍵點:早期反傳統的戰鬥熱情已經難以找到敵人,開拓新的語言方式的使命感結束了,各種“嚐試”也到了檢視成果的時候了。批評成了一個突出的薄弱環節。這一點邵洵美看得很清楚:“現代中國文壇上,詩是被人用得最多的一種體裁……但是,我們都知道,小說與戲劇的進步卻更其來的顯明,缺乏批評不能不說是最大的原因。”

這個工作需要有人來做,邵洵美挺身而出來做這個工作,是順應時代需要,也是他自己的使命感使然。而且這個工作也隻有邵洵美才能做:他本人是詩人,學文學的留英學生,參加過多種社團,作為刊物的編輯,了解文壇動向,出版甘苦,“滬上孟嚐君”也使他結交各方各派的詩人。30年代,是流派時代,是爭論時代,流派之間的爭論會忽然變成個人意氣。要能超脫,就得有胸懷。

邵洵美拿起詩歌批評之筆,也是因為一批傑出詩人突然出現。他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提醒人們“詩壇並不沉寂”,詩壇其實從來沒有如此熱鬧,因為“他們的技巧是一天天成熟,他們的才能也一天天在發展”。“他們”是誰呢?是卞之琳、朱維基、方瑋德、曹葆華、陳夢家,可以說這些都是新月派的朋友,但是他對臧克家、戴望舒、方令孺一樣讚美,這些都是1933年出版了詩集的青年,這一批“30年代人”,無論左或右,這時候顯現了異樣的才華,30年代初期,正是中國新詩一次規模不小的星河爆發。他也注意到左翼詩歌,救亡詩歌,在他連續幾年署名zau sinmay(“邵洵美”三字的上海音英文拚法)為英文刊物《天下》寫“新詩年記”(poetry chronicle)中,介紹了郭沫若、田漢等。

但是邵洵美並不是沒有自己立場左右逢源,他的詩論,應當說有偏愛而無偏見。他一直被認為是唯美派詩人,他的詩論卻並沒有追求唯美,他隻是並不隱瞞對形式特別注意,這在30年代很不容易做到。他呼應梁宗岱的論斷:“詩,最高的藝術,更不能離掉形式而有偉大的生存。”這話不是空話:他手裏有形式美的最佳例子,卞之琳剛出版的《魚目集》。他不無欣慰地說:讀過此詩集,“我們便知道初期白話詩的秧苗已成熟地結實了”。他呼應陳世驤,稱讚卞之琳詩是“內容與形式的絕對調和與統一”,甚至認為比徐誌摩的詩“在技巧方麵已經更進了一層”。他特地舉出《距離的組織》這首詩,來與胡適對比。為了堅持自己支持的觀點,他不惜與朋友對壘:為了捍衛卞詩“晦澀”的權利,他不惜反對胡適與梁實秋,指出梁實秋“缺少文學批評家應有的了解的能力與虔敬的態度”,而胡適要求新詩“人人看得懂,人人寫得來”,被他一再嘲笑為荒謬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