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6)(2 / 2)

更難能可貴的是,邵洵美沒有手捧西方文學的飯碗,借熟悉西方新出詩派新出理論,一味拿“時新”唬人。雖然他1934年的長篇論文《現代美國詩壇概觀》,令我這個大半個世紀後研究美國詩的人汗顏:他不僅對美國詩壇的掃描切中要害,許多基本文件,例如t·e·休姆的《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以及《意象派原則》在這篇文章中也是第一次介紹到中國來。但是他並沒有被意象派對中國詩的熱心過分趾高氣揚,他冷靜地指出:中國古典詩對意象派,就像指南針對現代科技,都是文化轉化後的產物。他指出研究新詩應當用的方法之一是“中國與外國的比較”,為此他寫了長篇論文confucius on poetry(《孔子論詩》),詳細比較了儒家詩觀,與希臘人的立場。這是中國最早的比較文學論文之一,在中國尚無這個學科,甚至還沒有聽說過這個名稱之前,有此實不必有此名。

同時,邵洵美也是最早提出新文學對傳統否定過多的批評家之一,他說他經常指出應當“補足新文學運動者所跳躍過的一段工作:即造一個‘文學的過渡時代’”。因為中國文學從舊到新,一步跳過了必要的過渡,應當回過頭來補一補:要把過於“西化”的文學往回退一點。這樣的號召,的確需要魄力。

特別要談一下的是1938年11月到1939年6月在《中美日報》上連載31篇的《金曜詩話》,這是30年代最長最徹底的係統詩評,有四萬多字,是一本書的規模。邵洵美是在避居租界時寫作這批文章,這兩年正是他與項美麗合作編輯《自由譚》的繁忙時刻。這部詩論顯然是以普及為目的,擬想的對象是讀報的大眾,但是觸及問題之全麵,組織之縝密,按部就班有計劃地討論了中國現代詩歌的方方麵麵。誠然,30年代有過各種翻譯的詩論,真正針對中國新詩的係統詩論專著隻有個別例子。到1939年前,中國還沒有過如此係統的中國新詩評論。可惜寫成之時正值兵荒馬亂,這個係列批評未能印成書,否則應當是中國最早的詩歌藝術專著之一。

這本詩論不容易寫,不僅是因為必須對新詩全麵發言,不躲避任何問題,而且整個中國已經被抗戰的烽火吞沒,中國詩歌,整個中國文學,在戰爭中動員起來。邵洵美本人也參加到抗戰事業中,翻譯《遊擊隊歌》。奧登與依歇伍德在《戰地行》(journey to the war)一書中描寫了秘密從敵占區潛往上海,會見邵洵美等人的情景,參與翻譯出版《論持久戰》。雖然戰時宣傳壓力非常大,然而一旦回到詩歌理論,邵洵美的詩學觀念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在抗戰中的詩和詩人》等好幾篇專題中,他麵對抗戰時詩歌的任務這個棘手的問題,立場毫不退縮,措辭絕無含糊:“詩的確是可以深入人心的宣傳工具,但是深入人心的宣傳工具卻並不隻是詩。”

讀邵洵美的詩論,有時恍然昨日,他討論的問題,許多在今天依然是問題;他說的話,今天依然需要傾聽;尤其當他仔細分析漢字發音對意義的作用,唇鼻音“膩性”,唇送氣塞音“敵性”,舌尖邊音“活性”,舌擦音“凶性”,唇齒擦音“動性”,不禁令人拍案稱絕。我經常感歎中國文人說大話談玄的多,做實事想問題的人少,對漢語發音的“像似符號性質”(phonetic iconicity)細致分析的有心人,至今我隻看到邵洵美一人。

尤其當他提出黎錦暉“毛毛雨”等歌詞創作,“流傳之廣,影響之大,實在是不可抹殺”,把歌詞與詩相提並論,恐怕半個世紀之後,今日的詩評家,還缺乏視歌詞為重要詩體的眼光和胸襟。

尤其當他一再說:“我們今天隻有寫詩的人,而沒有讀詩的人”,我不禁莞爾。我們的確需要邵洵美來教我們如何讀詩。他指出批評實際上是新詩最薄弱的環節,新詩缺少的是“中間人”,他看得很準。但是他不停留於指手畫腳,他動手解決問題,而我們就有了這滿滿一本值得一讀的詩論。許多人說邵洵美是公子哥兒,洋場闊少,自奉不菲耽於享受,散漫而無章法。但是請看這本詩論集:有幾個詩人想問題如此係統周到,但是整個中國批評史幾乎從來沒有提到過邵洵美,他作為一個詩論家的成就一直沒有人注意到,這是奇怪的事。

是的,還是他,這位著名的唯美詩人,但卻是一位認真的、勤奮的、論述係統的詩歌批評家,寫的詩論在70年後,依然值得我們好好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