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界有禪:高行健筆下男女的肉體與精神關係
高行健全部劇本和小說中,男女之大欲,是個貫穿性題目。高行健雖然宗教意識很強,早在1986年,他的《彼岸》一劇的超越追求,就使他無法再被大陸戲劇界接受,隻能移居國外。但是,《彼岸》中的宗教追索,已經卷入不少男女關係的興奮與苦惱。90年代,高行健的作品,幾乎每篇,都在男男女女中盤旋。《一個人的聖經》,性描寫之坦率,“文革”幸存者對肉欲既放縱又戒備的特殊態度,成為一個情節內核。
性關係中的靈欲錯綜,男女肉體的渴念,與精神的交合,是高行健的美學與宗教觀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本文隻是對此作初步探討。
在高行健20多年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兩個不斷出現的人物意識,或稱“主體”。可以看出,這是高行健戲劇中的“我”,以及與“我”互為構造者的“她”。
一
幾乎高行健的每個劇裏,都有一個作為觀察審視並觀省的自我意識,這個自我意識載體幾乎總是個成年的男性,一個具有成熟的理性反思能力的人物,一個知識分子。
哪怕在幾乎純是女角的戲,例如短劇《躲雨》,獨白劇《生死界》,女性的感覺通過男性的回應顯現:在《躲雨》中是無意中偷聽到少女們悄悄話的“老年人”,在《生死界》中是“扮演男人、鬼、老人的醜角”。
這個男性形象卻是不斷變化的:《絕對信號》中的車長太像“正麵英雄”,《車站》中的“沉默的人”太先知先覺;在高行健的第三部劇《野人》中,才出現了一個有反思能力的,對自己持諷嘲態度的自我——全劇的貫穿人物“生態學家”。
這個“我”從此以後就很少離開過高行健的劇本(除了神話儀式劇《山海經傳》,此劇的擬俗性無法容納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哪怕取自俗戲的《冥城》中,也有莊周這個人物,多思如一個現代知識分子,除了被虐外還要虐人。
至於高行健的其他作品,這個人物堅實地站在那裏,以他的意識流動統攝全文:《靈山》八十一章是“我”的野鄉之旅與靈魂之旅的記錄;《彼岸》中“人”拒絕做領袖又拒絕被愚弄,拒絕參與又苦於麵對自身的“影子”;《夜遊神》中,這個自我意識從頭到尾在舞台上踱步沉思,全劇是這個人物的意識流動,隻是這個人現在的自我評價甚低,主體失去意圖性,而身體不再需要方向。
夢遊者:(到街心)誰都指點你,誰都想當上帝。
(站住)你信步遊蕩,本沒有目的,要由人指使,還有什麼興致?人都好指東道西,等你碰壁,倒黴的還是你自己。所謂目的,不也如此,放個兔子你攆去,兔子跑了,你呢?
(回頭,不見流浪漢,大聲)你既無目的也無方向,走哪算哪。
(夢遊者原地轉圈,隨手指一方向,前去。)
自我在此時到了無欲之境。“一人在十字街頭,亦無向背,哪個在前,哪個在後?”此種“無他之我”實際上是自我到了危急關頭。有趣的是,女人出現了,壞人出現了,《夜遊神》中的自我出現了,一個潛意識中達到人性至惡的“我”。
的確,這個男性自我在高劇中反複出現,卻並不重複。高行健的戲劇對塑造人物形象不是很感興趣,他的第一個劇《絕對信號》就被官式批評家評為“形象模糊”。這個男人的形象本身並不清晰,甚至也並不前後一貫。把十個劇全加在一起,形象隻會更加模糊:因為每次出場的“我”都是獨特的。
盡管如此,我們可以揣摩出一個高度敏感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形象。這個形象在孤立的劇中不具有戲劇主體的靜觀和反思能力,但合起來,這樣的一個結論似乎在所難免。《夜遊神》對此有個有趣的總結:
妓女:箱裹裝的什麼呀?總不會是秘密。
那主:一個頭。
妓女:什麼?
那主:那玩意兒,叫做思想。
妓女:喔,這東西真討厭,幹嗎還裝進皮箱子裏?
那主:要不,不好辦,小東西,它到處亂滾。
妓女:就不能把它扔了?
那主:心肝兒,你說,扔哪兒的好?
倒黴的思索主體被虐待慣了。但它不是可有可無:裝頭顱的皮箱,竟然如此致命,使那些凶神惡煞似的街頭歹徒,費盡腦筋無法運送過街,最後一個個為此而暴死。
腦袋,主體意識的最終寄存處,不是容易安排之物,成佛也由它,成魔也由它。此事樂觀不得:“心識路絕”之時,不得不“忽然打破骷髏”,悟識“原來不從頭顱得”。
二
高行健作品中還有一個更明顯的貫穿性人物形象,一個女性,這個形象甚至在一些幾乎全部男性人物的劇中出現。雖然她是一個永恒的女性,她不可能像歌德的女性那樣引導我們。但她是高行健劇本中一個難以擺脫的對象,從一個開始就使高行健筆下的男性激動、興奮、苦惱不堪、似瘋若狂,最後使男性的自我得到肉身實體化,明白了自己不是“絕對精神”的任何化身。
這個女性形象也有個逐漸明晰的過程:《絕對信號》中的蜜蜂可能太純潔了;《車站》中的姑娘可能太癡情了;《躲雨》中的二姑娘似乎太著迷於青春幻想的甜蜜。但已經初次暴露出欲念對象的愛恨雙重性:其中一個少女說:“恨不得脫光衣服,讓雨水淋一場。”偷聽的老人“立即站起,咳嗽”。明顯,問題不在女人自己的皮膚感覺,而是男人不能麵對他自己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