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7)(2 / 3)

《野人》讓我們看到“她”的正式登場,雖然這次分成兩個人物。“生態學家”受堅決要求離婚的“芳”和愛上了他的麼妹子左右夾攻,被愛者不能愛,愛者不能被愛,幾乎像夾在自然與文明之間的人類生態一樣左右為難,最後二者都離他而去。

而在《彼岸》的“墮落”的“瘋女人”身上,我們看到同時作為所欲與非所欲的對象。在《八月雪》中,史傳慧能的啟蒙師,女尼無盡藏,貫穿全劇,是個被欲念折磨的瘋女人,而慧能始終沒有能理解她,超度她,因為女人的主體是他者,“不是女人怎懂女人苦”。

《靈山》可能給我們這女性最豐富的描繪,全書八十一章,幾乎全是身遊一章夾神遊一章,而神遊幾乎總是以男的“你”麵對女的“她”。這個女人是在江上遊烏伊鎮涼亭上邂逅,但在我朝下遊的旅程中不斷變身更新:她看來就是十三章中專事勾引男人的朱花婆;就是四十章那美麗而神秘的女醫生;就是四十五章那平易而性感的縣圖書館女管理員;在四十六章中卻變成一個歇斯底裏發作的女人,赤裸著身,手提刀子吵鬧;在六十章中變成舞會上剛認識的女人;六十四章中變成誘惑男子的妖女。

這是個複雜的女人,甚至《靈山》那麼多變化也沒有窮盡其複雜性。她是個淫蕩的,唯想滿足自己性欲的女人;她是個溫柔的,體貼人心的女子;她是好挑剔易衝動難對付的女人,她是少年意淫中的“荒江女俠”;她是個聰慧理智善解人意的女人。她一直是難以固定難以捉摸地每次隻顯露一個麵目,無法求全的幻象。

《靈山》主人公對靈岩(文化立足點)的追求,在敘述中意象化為對一個理想的“她”的追求。一旦找到了“她”,也就是找到了“我”的立足之地。高行健明白這點難以做到,完美的女性,像神性,必須是一個永恒的缺席者。可能隻有在六十七章,寫江南水鄉一位律師,帶著女友陪“我”夜遊,那是全書唯一既懂風情又識大體的可愛女人,那一章是全書最溫馨又寧靜,敘述語調最娓娓動聽的一章,似乎是生命中一個永遠不再的長夜。不無深意的是,這個完美的叫人無法抵禦的“她”,屬於另外一個男人,不屬於“我”。三人一起躺在江南水鄉的船艙裏時,“我”隻能感到她的溫馨,而不敢有肉欲之望。

因此最後,臨近結尾時,在七十八章,“她”變成雪夜荒原上主人公“我”的一個幻覺:這個溫暖而堅強的女性,與主人公在雪地裏一起跋涉,並且在凍餒中擁抱“我”,給“我”可能是生命終了之前最後的鼓勵。

這個難以捉摸的她,許多特點在高行健以後的劇本中出現:五十二章“她”訴說感情糾葛的痛苦,似為《生死界》中獨白女子的前身;六十三章與萍水相逢女子的相愛,預顯《逃亡》中女主人公在緊張危急情況下反而想做愛,反而對男女關係特別關注;四十八章女尼洗腸故事在《冥城》和《生死界》中兩次出現;十七章男女關係之困難似為《冥城》中女子受愚弄的雛形;四十六章女子自戕被救後要求做愛,似為《對話與反詰》中男女做愛後互殺之先聲。

可以說,這個女性形象之難以確定,象征了人與人的交流和理解永遠不可能實現。如果對女色參不透,那麼對人世其他諸色諸相也難參透,而做愛也如參禪,走火入魔比大徹大悟可能性大得多。

悖論的是,一個智性的自我,為什麼需要一個異性的肉欲的“她”者來證明?這個女性永遠帶著性的誘惑,性的苦惱,並不證明男性/理性的重要,相反,它證明自我意識不可能單靠理性立住腳。《夜遊神》中的夢遊者明白這種證實方式的困難:

夢遊者:你自身的真實是不是也還是你一番臆想,同樣也弄不清楚。你隱隱約約,不如說,想得到個女人,一個女人實實在在的肉體,好證實你的存在,至於這女人是誰倒無關緊要,此時此刻,你隻需要一個能同你分享肉欲的女人。

“我”不明白,真正能“分享肉欲”,也就分享了靈魂。但至少,在《夜遊神》中這好像是一個能分解的問題:夢遊者像《冥城》中的莊周,靠犧牲“她”來挽救自我,結果很恐怖:皮箱中的女人頭變成了自己的頭。因此,必須保證“她”者的存在,並且多少固定住“她”,才能保證自我的實在性。

如果自我與“她”者在高行健劇中不斷地互相毀滅,或許借對方以證實自身的方式,本來就是一種虛妄,一種迷誤?

說到底,既然高行健的戲劇中有男主角有女主角,憑什麼我就說“我”是個知識分子男子,“她”是個性感女人?

我可以說高行健本人是個男性知識分子,簡單明白而且使人信服,但作為批評家,我就完全失敗了。

我的根據不僅是高行健作品中人物的配置,更是高行健本人的戲劇美學的構成:高行健在80年代中期提出的“三重性論”,原是說同一演員及其角色的關係。在主體分解的戲劇中,類似的分化也用一種迷人的方式散布,分配到不同角色上。

例如《對話與反詰》上半場,男女二人物尚具有實體時,都用第一人稱自稱;在失去實體變成“鬼魂”的第二場,女的用第三人稱,而男的用第二人稱自稱。這個安排,在《靈山》中一再出現:所有自稱“你”的,全是男性主角。甚至同是獨白劇,《生死界》的女主角自稱“她”,而《獨白》一劇的男主角自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