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泥銜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裏,
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的胸前:
我要研究交通史。
頭兩行是中國傳統詩歌意象的變體;到第三行,巨輪舶到胸前又是個現代的詩意意象,但帶來的卻是完全非詩意的俗物“海外奢侈品”;最後一行之突兀令人驚奇:沉醉於愛情的主人公(不是詩人本人)訴諸沒一點浪漫味的活動——“研究交通史”。異類聯用的結果,使情詩脫離膚淺的幻想沉溺,有了一種理性的批判精神。
卞之琳詩歌的語言尚有一種手法,看起來是西方的、現代的,但對中國古典詩歌卻也不陌生,那就是具體詞與抽象詞、虛與實的意象“嵌合”式地聯用:
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朧
——《記錄》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鍾
——《距離的組織》
嘔出一個乳白色的“唉”
——《黃昏》
記得在什麼地方
我掏過一掬繁華
——《路》
“朦朧”是非實體的,被“喝”成具體可感的液汁;“雪意”和“五點鍾”是非實體的,被“帶”成可觸可摸的禮物;而“繁華”這抽象品質,被“掏”成可收可藏的紀念品。這種意象經營手法的哲學背景是物質狀態與精神狀態在一定條件下(在詩歌想象中)的轉化。作為修辭方法,這樣的語言卻是西方現代詩中常見的:
……他可能會
走進現實的孤立之中。
——葉芝
石英的滿足,如墓碑
——狄更生
但仔細觀察一下,就可以發現卞之琳詩中的這種“嵌合”用法,主要是“實”動詞加“虛”賓語名詞,這類似於葉芝的詩,卻更接近中國古典詩人著意“煉字”後造成的效果。沒有任何質感的(或質感不太好捉摸的)品質被作為質感詞使用會擴大官感性範圍,這可能是異類意象聯用中效果最強烈的一種。
四、思辨美
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起,西方現代詩出現趨向於理性的一翼,卞之琳是一個追求理意的現代詩人。僅有官感性,隻是一種缺乏內涵的“圖畫式印象主義”。“生動如畫”不是卞之琳在創作中追求的目標,他所尋找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一種“思辨美”(beauty of intelligence),他不滿足於詩的意象美或音樂美。“詩要精練,我自己重含蓄,寫起詩來,就和西方有一路詩的著重暗示,也自然容易合拍。”
19世紀末法國象征主義,以魏爾倫和馬拉美為首,大致形成了兩種趨勢。魏爾倫聲稱“詩即音樂”,他的詩在音樂效果上取得很大成績,影響了不少中國詩人,戴望舒的《雨巷》幾乎是一首中文的魏爾倫詩。卞之琳最早的詩作中,也有一些詩刻意追求魏爾倫式的密集交叉音韻:
你聽,潺湲聲流動,
破閣的風鈴,
仿佛悲哀的潮湧
搖曳著愴心;
——《夜風》
韻這樣密集的詩,恐怕也隻有以韻部比較集中的語言如法語或漢語才能輕巧地寫出,以英語、俄語等韻部過散的語言,要寫或譯這樣的詩就很費力。
但卞之琳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刻意追求音樂效果的努力,而走向“馬拉美式”的追求理意的詩路。馬拉美對後世的影響比魏爾倫大得多。理意詩,可以說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西方詩的主流,法國的瓦萊裏、愛爾蘭的葉芝、德國的裏爾克、英國的艾略特和美國的龐德,是這一主流的代表人物,而這些詩人對卞之琳創作的影響也是最大的。在批評界,無論西方東方都流行一種看法,說西方現代詩是反對理性的,是強調直覺的,主觀的,自我表現的,這說法恐怕不完全符合文學史的事實。理性主義、反理性主義的流派(例如超現實主義)、強調自我表現的流派(例如美國的“自白派”)在不同時期輪流占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