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潮起潮落浪打浪(1 / 3)

穿過窗欞的冬日陽光,明亮而安靜地,且暖融融地覆蓋著仰靠在床頭的葉芹的全身。自上次住院治療半個月,出院後,葉芹就一直在家養病。此時,為重讀《複活》,從特意托家茵姐借來的,這本書的字裏行間抬起頭來,默默轉向射進滿窗框的陽光時,見到的葉芹是,重病中,因臉頰削瘦而眼睛更大地突出,全似黃菜葉般的麵色,憔悴得更毫無精神可言,她的枯槁的麵容,叫她的親人們見之,確也既辛酸又很是痛苦,甚至於心不忍。早已是暗暗流幹眼淚的,白發蒼蒼的年老母親,坐在她的身邊,伸出瘦弱,且印著不少斑斑點點褐色老年斑的枯枝似的手,一會梳理女兒的額髪,一會揉捏女兒的手背,或者,把手掌壓在女兒的腳踝上,或者,還多次又整理一下,剛才分明已整理過的女兒的衣袖。葉芹當然也很明白媽媽的心思與情感,把自己的目光與母親相接時,見到母親臉龐上,滿是桃核似的皺紋中,那眼睛卻是突然一亮,即盡力地一笑,眼神裏傾注著無窮無盡的,唯母親有的極其慈愛的心語。然而,母親還有的是,多麼怕女兒很快先於自己地離世,於哀痛,焦慮,尤其是難舍之中,就想能用自己的心意可緊緊拴得住她的心愛!

“我一定要去!現在就去!”突然,沉默地感受一會的葉芹,把手中的《複活》,朝床裏邊一放,掀開被子就要下地,驚愕得母親,隻知道拉住她的衣服,慌得話也不知如何說才好,隻會急急搖著頭,以滿含乞求的眼神緊望著,用無聲的語言勸阻她,希望一定顧及病情,必須安靜些,絕不能這樣的任由激動,而且,總是不得安寧。

見女兒態度還是很堅決,母親趔趄地站起身,用顫顫巍巍的瘦小身體想擋住女兒的行動,並且一邊在女兒背脊上連連地輕擼,一邊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就……,就等一等吧。噢。”母親這一聲,全是柔聲商計口氣的“噢”,是充滿了極其的心痛與憐愛。

母親的憂心勸阻與懇切希望,使葉芹隻得在床沿邊坐下,歪著頭,把目光落在了《複活》這本書的封麵上。當怕女兒會依然執意要出去,母親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把有點顫抖的手指,按到了放在手機桌麵的丁家茵的名字上。

電話一接通,母親慌慌張張地趕緊說:“家茵妹妹啊,你快來呀,她,她一定要現在就出去!我要攔不住了呀!”

在家茵告知了母親幾句話後,一放下手機,母親即用焦灼的眼神向牆上的鍾看了一眼,再回過頭緊望著女兒,說:

“家茵她,總是在這個時間裏就可以到的。剛才她講,快了,不需十分鍾的時間,你還是躺下吧。噢。”

當女兒雖聽話,但還顯勉強地將上身依靠在床頭上後,母親再次地替她把被子輕輕蓋上,而且把腰肢下的被子邊沿,細細地掖掖好,再掖掖好。葉芹則拿起《複活》打開看了起來,忽然又把書一合,後腦挨上床頭間同時閉上了眼睛,不一會,臉上卻抽搐起來,身子也一聳一聳,是因激發的隱傷使得又要痛楚地悲慟了。這讓母親更加的惶恐,趕緊在女兒的身上拚命地揉啊揉,且求救地喊道:“家茵,快來呀!家茵啊,你快來呀!”

門,沒有敲就被推開,接著關上了。踏進門來的,正是身穿紫色中長款羽絨衣的丁家茵。來到床前,丁家茵隻是默默地看著葉芹,其實,她也需要先壓下一見即生的淒然,以及,心胸中湧起的分外難過的心情。

母親趕緊將凳子向丁家茵身下移過去,然後,飽受憂傷的她,向丁家茵點了點頭,再示意自己要到後間去。見母親步履蹣跚,丁家茵立即趕過去要攙扶她老人家,但被拒絕了,於是,目送母親一步一移地進入了屋內後,丁家茵才將脫下的羽絨衣放在一邊的座椅上。剛坐下,就把傾心撫慰的眼神,與葉芹歡喜起來的目光相連接,同時伸出雙手去緊握住葉芹的手,並且溫柔地撫摸,俏聲的細說道:

“梅芬書記,方副團長,老蘇,團委書記,還有好些人,他們都知道你的病情,所以,也都想來看看你。但你現在的狀況,他們又不便來,所以就托我先來慰問慰問你。”

說著,丁家茵即從,放於座椅上的羽絨衣內袋裏拿出三封紅包,遞到葉芹的麵前:

“最上麵的一封是團裏給你的。中間一封是老蘇給的,下麵一封是我給的。我都替你放在枕頭下吧。”說後,丁家茵就拉起枕頭要把三封紅包塞入枕下,隨之,她看到,枕下仍然放著一本黑麵抄。塞入紅包,抽出黑麵抄,打開,丁家茵看到那兩片,雖幹裂但還完整的柳葉仍夾在其中。早知道,這本黑麵抄,是葉芹為能常看看這兩片柳葉而放在枕下的,而且是放得有一段時間了。

“小芹,你等得實在太憂鬱,也實在太長,太苦了!”放下黑麵抄,丁家茵是極其痛惜且又焦慮地緊望著葉芹,輕輕言敘:“書裏的涅赫柳多夫,說是泯滅了良知,逼使瑪絲洛娃落到極其淒慘的境地,然而他不是泯滅,而是一時的丟失。因為,他最終還能意識到‘犯罪的是我,受到懲罰的是她,’而在行動上努力要使自己的心靈,在懺悔中獲得重生之後的複活,以不使自己活得喘不過氣來。可是,能有涅赫柳多夫這樣意識的人,必須是,他畢竟還有人的良心與良知的存在,可這是世上有人有,卻又並不是到處都能有的。你仍在癡心等他還有良心,還有熱血,在最後,也能精神上有求複活的心,而成為同樣複活了的人,可是,時至今日,已證實,你以煎熬之心如此之久地等待下去,實際是在折磨自己的心身麼?!你已經把自己折磨得這麼悲悲戚戚了,還打算要繼續到什麼時候?!你的……,你的……,你的……。”

言語至此,直看著消瘦,甚至連頭髪都枯竭了似的人樣,丁家茵心裏,一陣痛楚之感再次湧上心頭而生的哽咽,使她還要說什麼,卻已連不成句,眼淚則是在眼眶裏滾動著。

“家茵姐,我是曾經相信,他,不是個沒有一點心肝、沒有絲毫熱血、沒有些許靈魂的人,”隻聽葉芹在喃喃地說道,“因而,最終還是能,理解到我的痛苦之後,而生懇切乞求原諒的情感。所以始終在等待一個,在我萬一會死之前,能夠來感化他,啟示他的機會。我要把卡秋莎·瑪絲洛娃的痛苦與命運告訴他;我要把涅赫柳多夫乞求瑪絲洛娃的寛恕,和希望自己的靈魂能複活的思想和情感,也都講述給他聽;我還要把我的希望,我的熱情,我的想往,還有我的真情摯愛都傾訴於他,使他也能象涅赫柳多夫一樣,在有了意識之後,會努力使自己的靈魂,也能在懺悔之中獲得重生之後的複活。我還要對他講,因為,這是人活在世上,以及,在人的一生中也十分應該有的思想,道德與情感。如果應該有,卻是沒有,那麼還可以有覺醒!如果,連覺醒都沒有,就隻有可悲了,但人,為什麼非要到可悲的地步呢?!對於他——我這個所謂的未婚夫,我一直拿著這本<複活>在等呀等,盼呀盼,等待到今天,盼望到現在,眼看我就要成為進入墳墓裏的人的時候,想到他最後,還拿著假的離婚證騙我去拍了結婚照,準備繼續欺騙下去,由此,我算是認清這個人,他,真要我的,絕不是人性中的真情摯愛,而隻在於我,始終能滿足他在年輕又豐滿的肉體上得到渴求地泄欲,還有,為了愛,總為他著想,可傾盡我所有地給予他財力上不斷的資助。以前,是的,我是始終在焦灼地苦苦等著他,然而到了今天,再想對他講述的,已經不在於,涅赫柳多夫對瑪絲洛娃有怎樣的良心與良知上的複活,而是想問他,一個人活在世上,以及他的一生,難道僅僅隻有得到生理與錢財這兩個方麵上的滿足就可以了?就足夠了?如果是的!那麼,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靈魂?!叫人又怎麼來理解這樣一種的人?這樣一種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