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0.頗具文學性的回憶錄(1 / 1)

十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名為《新文化運動與溥儀》(收在我的《多夢樓隨筆》裏)。其中說道“我不喜歡溥儀的《我的前半生》,雖然其中有些史料還是很珍貴的。之所以不喜歡它,是因為作者在書中為了要證明後來對民族的犯罪,總要從自己的經曆中挖掘犯罪的階級根源與思想根源,於是不得不牽強附會,把過去的一切都寫成鬼蜮一樣的活動。這與隻會為自己唱頌歌,把自己的過去哪怕是一顰一笑都寫成‘神’示是同樣不可靠的。”這可以說是我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讀溥儀《我的前半生》總的印象,讀它缺少興味,仿佛讀一本認罪書。

當然,此文也寫道“這與作者的寫作時代和環境有關,不能一味地責備作者”。實際上我對此書的寫作和出版過程還是不夠了解,當我讀到剛剛問世的《我的前半生》(全本),以前的印象逐漸消失,特別是讀到1924年被馮玉祥驅逐出宮後、回到“北府醇王府”)、又從北府被鄭孝胥、莊士敦等引領到德國醫院、最後到日本兵營、日本使館“避難”的過程,不禁啞然失笑。真像一篇情節緊湊、人物性格鮮明的小說。特別是最後刻畫鄭孝胥“得意極了”的心境的那兩首騷體詩“乘日風兮載雲旗,縱橫無人神鬼馳。手持帝子出虎穴,青史茫茫無此奇”,活畫出這位毫無時代感的所謂“忠臣孽子”的可笑和可悲。這位自以為是張良的人物,把自己所擁戴的“帝子”推入萬丈深淵,作者不動聲色地把這些寫出來,不加褒貶,也許比批判鄭孝胥一頓還深刻。

這才逐漸看出“全本”與原來本子真是有差別的,不僅僅是多了16萬字,增添了許多老本子沒有的內容,更重要的是保持了文氣,使得全書成為一部情節生動、人物形象鮮活帶有濃鬱文學色彩的個人生活回憶錄。這與舊本有所不同,六十年代出版此書可能更重視它的政治意義,因此不僅刪削了文字,而且在筆法上也有所改動,弱化了其文學性。

溥儀本身就是典型人物,他經曆豐富,頭腦靈敏,常常愛想事,也有文學追求,可惜他生於深宮之中,長於保傅之手,環繞他的就三類人:除了奴才外,就是榆木腦袋、不懂一點變通的人和無事不敢為的騙子。沒有得到那個時代正常人所應有的教育,這樣他才變成一個畸形人、最後成為背叛祖國的罪犯。溥儀年輕時就喜歡文學,他訂了二十多本雜誌,大多是文學雜誌。他給胡適打電話,也不像此書中所說,完全是惡作劇,他與胡適的談話也不像《末代皇帝》電視劇醜化的那樣。溥儀寫給胡適的信中表達了他對清朝、慈禧、辛亥革命、優待清室條件乃至新文化運動等重大問題的看法。放在那個時代來看大體還可以,他還寫過新詩,很像《嚐試集》中的作品。

《我的前半生》寫作緣由是在戰犯改造所中挖犯罪根源、寫自傳,因此作者很注意挖掘自己心態中異於常人的一麵,他常以己度人,而他人表現往往與自己期待不同,從而形成反差造成喜劇效果。例如他作為末代帝王、後來又涉於各種政治力量爭鬥、最後當了日本侵略者的傀儡,時時刻刻有一種危機感,擔心別人給他下毒。對於入口的東西是小心又小心。《全本》中寫到他被蘇聯紅軍俘虜時為了討好蘇軍,給一位蘇軍倒了一杯水。“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給別人倒水喝。我當時還以為人家和我一樣,時時防備別人下毒,因此我倒了兩杯,打算自己喝一杯,以示無妨,可是不等我喝完,他已經喝完了那一杯”。這是多麼可笑的一幕,像這樣帶有喜劇色彩的場麵書中常常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