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之所以要把自己的來曆述說清楚,大半與他對有些“批評文字”中說他是“痞子”有關。恕我孤陋寡聞,五十年來的文學批評和文化批評中使用“痞子”與“痞子文學”這類概念,除了對王朔外似乎還沒有第二例。他說最初“痞子”這個詞是激怒了他的,那時因為他認為“痞子”是屬於社會底層的,因而也就是“窮人”。這對他的優越感是個侮辱,“如同一個將軍被人家當成了衣著花哨的飯店把門的”,“直到十年以後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文化稱謂”,而且,他還認為其作品“真正有價值的就是那中間的痞子精神”。這些年王朔把這看成是自己的專稱,這給他帶來了許多商業利益,因為正統的東西不吃香了,所以不被主流意識所認同的“痞子精神”,反而使得讀者大眾好奇。王朔也在反省,為什麼自己被一些論者稱作“痞子”?除了他愛使用流行於街頭巷尾的“痞化語言”之外,還在於作品的思想傾向上有著明顯的“不管不顧”和從不死硬地堅持什麼的特征。這都是大悖於老傳統和新傳統的,是為人們看不慣的。經過了十多年的修煉王朔悟到,中國傳統就有非規範的一麵,所謂的規範不過是人們假裝出來的而已。王朔認為作為“痞子”的對立麵是偽君子、衛道士,他們對於文化和文學的規範都是靠不住的。這種偽君子和衛道士的假規範與“痞子”的非規範實際上是一回事,而且,後者還多了幾分真誠。批評家們老說王朔小說中的“頑主”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在七十年代初,流行於“玩鬧型”的孩子中,“頑主”似乎比“玩鬧”高了一級。比如“玩鬧”是一般打擂的,“頑主”就是“擂主”)類型的人物是“痞子”,似乎很難坐實,因為他們也沒像《水滸傳》中牛二那樣為害一方。而王朔對這些形象頗為鍾愛,用他的話說“頑主”們是“社會主義新人”,不管我們是否喜歡這些人物,就其產生的時間和空間來看王朔的話是很難反駁的。
當政治的優越感逐漸消失了,“貴族精神”又沒有培養出來,發現家裏也隻有“五十年代配給的笨重的木家具”,而其他階層的人們都在奮力掙錢,這對“大院兒”裏第二代們是個很大的刺激。王朔也說“趕上現在,後來,你就可以靠自個兒活著,你說你怎麼證明呢?那你必須,肯定掙錢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說我不能比你沒錢,錢其實能給人帶來很大自尊”。這大約是許多人心中所想的,但是誰也不肯像王朔說得這樣坦率,起碼在我們那代人是這樣。
當然,這敘述裏也許有故意貶損自己的成分在內。自我貶抑,也是王朔小說和言論裏很顯眼的一個特點,有人說這也是“痞氣”的一種表現。王朔說,這是從他的一個朋友那裏學來的。
傅緒文是那種口無遮攔的人,有點拿人不當人,也不拿自己當人。不管說誰說什麼先把自己墊腳底下,踩著自己說話,所以無論他的話怎麼過分,別人也不好說什麼,這倒也獲得一種自由表達的特權。
這似乎與阿0的“自輕自賤”有點兒關係,但了解北京傳統的人都知道,老北京也出這類人。他們大多是社會底層人士,能言善辯,很會損人,然而,在說別人的時候先把自己饒上,至於吃“開口飯”的江湖藝人們更是如此。他們謙和,總是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與此同時,對損害他們利益的,他們會用極刻毒的語言報複。解放前,天橋撂地的藝人都擅長這點。民國時期,天橋的“八大怪”之一“大兵黃”就以善罵著稱於世,而受到觀眾歡迎的,“大兵黃”罵別人、罵社會、罵統治者,也不放過自己。王朔的刻毒畢竟還沒有流於“大兵黃”一類,還停留在文字表達所允許的範圍之內。他之所以如此,正如他多次說自己是“吃狼奶長大的一代”,是憋了一肚子氣來的,不知道外地如何,北京“文革”中長大的一代,這類人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