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這是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先生《題丁聰為我漫畫肖像》中的詩句。“小丁”先生的畫與這首詩頗能再現楊先生的風采,他是那樣的隨和、溫厚、謙虛而又富於幽默感。以前聽《空城計》不理解諸葛孔明在西城城樓唱的那句“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什麼叫“散淡”呢!還與朋友笑話它,認為有點兒不通。認識了楊先生,讀了他的詩,看了介紹老先生的文章,對“散淡的人”四個字,才有所領悟。當然,這裏不是為楊先生做廣告,說他就是諸葛亮。就楊先生隨遇而安的態度來說,說他是什麼,他也不會拒絕。1993年3月,香港大學贈予名譽文學博士學位,與之一同獲此殊榮者,還有菲律賓前總統阿基諾夫人與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德瑞沙修女。楊先生寫詩在讚美兩位女士“西天聖母心腸善,菲島夫人意態雄”的同時,寫及自己時卻是:
相鼠有皮真鬧劇,沐猴而冠好威風。
真是令人忍俊不禁。各種各樣的戲劇場麵經曆多了,當許多事情都缺少新鮮感的時候,那麼呼之我為牛則為牛,呼之我為馬則為馬吧!
稱楊先生的詩是“打油詩”,也自有其道理,我也作如是觀。它是一種包容廣泛的遊戲文體。楊慎的《升庵詩話》中說唐有張打油作《雪詩》雲:“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不僅詞義俗淺,也沒有什麼意義,隻是供人一笑而已。而在現代人手中“打油詩”變成了彈性很大的文體,許多新文藝家們寫舊體詩往往愛稱自己是寫“打油詩”。魯迅先生的名作《自嘲》就有“達夫賞飯,閑人打油,偷得半聯,湊成一律”的跋語;一方麵是自謙,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們認為舊體詩到唐代已經作完。實際上也是這樣,如果按照古人的路子走,是不會有所突破的,所以他們把眼光轉向不為文人士大夫所關注的“打油詩”。不隻魯迅這樣,聶紺弩、啟功、荒蕪以及台灣的柏楊等人也愛寫舊體詩,也多稱他們的詩是打油詩。這表明了他們在寫作舊體詩時都向往區別於文人士大夫詩歌的新意境,也就是說寫古人沒有寫過的東西。他們的詩作不僅內容上,而且在寫作方法上也有獨特之處,其共同點就是以雜文的寫法寫詩,楊先生的詩也是這樣。但是,這幾位先生作品風格又有很大的不同,如聶先生偏重鏡刻凝重,啟先生偏重幽默詼諧,而楊先生則表現出隨意與輕快。無論什麼樣的題材,楊先生都能舉重若輕,應付裕如。如寫年老體衰、夜歸摔傷又因為仗義執言而困於“國貿案”的吳祖光先生:
風雪殘年怯夜歸,法庭傳票滿天飛。
酒樓此去無多路,瀟灑何妨走一回。
寫世事與自己的歸宿也是如此輕鬆和詼諧:
回到京城又半年,大街小巷炒銀元。
身無長物皮包骨,情有別鍾酒與煙。
沒有靠山難下海,行將就火快升天。
玉樓正缺承包匠,早去能拿回扣錢。
儒家認為“死生之事亦大矣”,突破了傳統的楊先生卻能淡然處之。我想這是看慣了世事風雲變幻的智者對人生的感受,而不是由於相信老子莊生的說教,人生一些牢不可破的觀念大多是實踐的產物。當然楊先生還有執著人生的一麵,他在詠及聶紺弩時,便有句雲“不求安樂死,自號散宜生”。大約這是看似散淡的老先生們的另一麵吧,所以他們在談小事情時也會激發他們對重大問題的感受。我們看一下他的《體檢》詩:
今朝體檢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
尿少且查前列腺,口饞怕得脂肪肝。
心強何必先停酒,肺健無須早戒煙。
莫怪胸中多塊壘,隻因世界不平安。
這就是我們要說的,楊先生等人的所謂“打油詩”已經遠離古代的遊戲之作了,而是雜文詩了。雜文詩像雜文一樣,也是以揭露時弊、評論時風、剖析自己、傳播知識為主,用筆隨意,也多帶有幽默色彩。我讀上麵提到的幾位老先生的詩便常常忍不住笑,而且往往是想起來便要笑,如馬三立的相聲,聽的時候也許沒笑,回到家躺在被窩裏想起來就會笑出聲。楊先生現在香港出版了他的舊體詩集,名為《銀翹集》,《華人文化世界》月刊從中選了四首發表,以饗讀者。有同嗜者不妨一讀,看一看是否有我上麵所說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