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7.絢爛至極,歸於平淡一讀《邵燕祥自述》(1 / 2)

認識邵燕祥先生是在六七年前,當時邵先生主持一本散文的讀物,其中有我的稿子,後來稿子在別的雜誌發了,我寫了封信通知先生不必再發,後來先生給我打了個電話,這是與邵先生第一次通話。我很高興,說久仰大名,五十年代就熟知您了。邵先生說那時我寫點詩。我說不是寫點詩,而是“以詩名世。我現在還會背您寫西湖的一首詩呐,57年被批判我就記住了”。說著便在電話裏背了起來“不是亂花淺草的三月,不是桂子飄香的中秋。雨雪霏霏,冷風穿袖,湖上尋舟,船娘笑我癡性濃於酒”。好像邵先生並不認為這是他的佳作,隻是笑了笑,說“您記性真好”。我說“大概是當時批判的功勞罷,一批判就要重複,流沙河的《草木篇》也是因批判而記住的”。

後來邵先生喬遷至華威西裏,與我所住的農光裏很近,步行十五分鍾即可到達,我有書出了,可直接送上門去,也不費事。《邵燕祥自述》(下簡稱《自述》)這本書也是先生直接送到我手上的。

這是一本很有趣的書,共分九十二節,每節都以北京地名為題,不留心以為胡同坊巷考之類,實際上這是一本回憶敘述往事的散文集,其中許多地方也是我熟知的。例如老的“北師大”,我從1954年到1957年在這裏讀了三年初中,因為北京師大附中擴招,本部裝不下,我們新生就在對麵的老“師大”上課,我還在裏麵住宿。當時師大美術係、音樂係還沒有搬走,但他們隻有幾十個人,新辦的教育行政學院因為是培養校長、教育局長的,也沒有多少學生。偌大的大學堂,有數百間房屋,隻有幾百個初中生在裏麵橫反,其情其景是多麼令人難忘?又如書中多次提到的騎河樓育英三院,實際上就是六十五中,我在那裏讀過三年高中,讀邵先生“西湖”詩就在那個時候。書中寫的一些人也是我認識的,如六十五中的黃子彥老師,北京師範學院的向錦江先生、聞國新先生。

近幾十年中國一直處在大變動時期,邵先生少年時就參加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十幾歲就給報紙投稿歌頌“反迫害”的鬥爭;解放後參加南下大軍,中央廣播電台一籌建即調入工作;五十年代兩位最有青年讀者(隻是根據個人感覺,並沒有統計學的依據)的青年詩人,邵先生即是其一(另一位是公劉)。五十年代邵先生的詩集《到遠方去》《給同誌們》被當代文學史家認為是那個時代青春的歌、開拓者的歌、建設者的歌。其中一些名篇還被社會主義國家翻譯成該國的文字,廣為傳播;後來,即使被批判時也是占了不少大報名刊的版麵的。因此說邵先生在中國的大變動中,特別是文藝領域大變動風暴中處在旋渦之中大約是去事實不遠的。這種旋渦中的生活不管是喜是悲,都應有強烈的色彩,使人震撼。然而,“自述”卻出奇的平淡,暴風驟雨過後的一泓秋水,可鑒毛發。其原因在於題材,也與心境有關。作者在書中所寫的乃是“十分瑣屑的,有些更近於難登大雅之堂的小人物小事情,遠離了宏大敘事,但其中或也折射些許的滄桑。卻隻不過是草木一生中的小小滄桑,然而是私心以為珍貴的”(《代後記》戰火硝煙,抗暴鬥爭,群眾集會,乃至開國大典盛況,整風反“右”時的風詭雲譎,躍進時代的挑燈夜戰,“文革”中批鬥會的激情與怒吼……這一切在回憶錄中還有,但它們隻是作為文章的畫外音、背景音而在,而且漸行漸遠,似有若無,給讀者以無限遐想。我讀完了這本書甚至想問一問1948年在北大紅樓指揮同學們唱革命歌曲的晏陽初的兒子晏福民怎麼沒有跟著他爸爸到菲律賓去辦識字班、搞“掃盲”啊?在東交民巷蘇聯對外文化交流協會的圖書館蹲坑的國民黨特務解放後抓起來沒有?反修時孫維世怎麼樣看待《葉爾紹夫兄弟》一書和她如何改編此劇?曾與邵先生同住一宿舍的拋家別女的曾經當過台灣共產黨宣傳部長老台胞蘇新與她的女兒生前可否一見?……這些瑣事不論對當事者如何重要,它留給詩人的隻是那一瞬間的感受,“人事有代謝,往來自古今”,至於結局如何,由有“考據癖”的曆史學家去考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