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幽默問題,方老好像有一種使命感似的。他老先生畫了五十多年的漫畫,突然轉向,是不是漫畫過景沒人看了,恰恰相反,現在是“讀圖時代”不管出什麼書都是有了插圖才時髦,而且幾乎是越多越好。有一次邵燕祥先生說:“現在是不管什麼書,隻要有圖就好。連我老頭子的照片也算是圖,非要印到書中。”因此方成先生不僅無失業之虞,而且正是處在圖畫供不應求之時。一些朋友的書希望他做個插圖,他都應付不過來。是不是方郎才盡,畫不出好作品了?看來也不是,方成的好作品大都是這二十來年畫的。那幾幅極精彩的自畫像就是在2003年畫的,新出爐的,還冒著熱氣呢!然而自從八十年代起,方成就部分地放棄漫畫創作,把重點轉到寫作和對幽默作理論研究上來。他不僅寫書,而且到處講演,講解幽默、宣傳幽默。他期待著人們多點幽默感。
他研究幽默除了自己創作上的原因外,與朋友侯寶林的囑托也有關。侯寶林曾對他說:“我們是搞幽默藝術的,應該懂得什麼是幽默。”這才促使方成下決心弄清這個問題。1990年他曾與侯寶林相約談幽默問題,請侯寶林先生講,講了八天。後來因事去了深圳。1991年,方成返京,侯先生已患肺癌住院,一年多以後逝世。他在《方成自述.認識侯寶林》中說“原想與他合作,也得他同意,在一起研究幽默理論問題,現在隻好自己單幹了。”與侯先生的這種文緣也讓他把研究幽默看成一種使命。
方成先生的研究是從具體實例入手的。他認為幽默起源於人與人交往中的溝通工具——語言,後來延及文字。他說“人們在社會中共同生活,日久天長,互相交往,自然會形成共同的或大體共同的生活方式,以及共同的語言、習慣、風俗,會形成許多公認的人世常情、常理、常態和邏輯性,在人的頭腦中造成普遍的意識和觀念,習以為常《這就是幽默.滑稽的產生》當有些語言行為違背了這些“常情”“常理”“常態”,與人的心理定式發生了衝突,這就激發了“笑”,也就是滑稽。”幽默是建立在滑稽的基礎上的,方成認為幽默比滑稽更高著一個層次。滑稽雖然也令人歡快,但隻是淺層次的娛樂,而幽默則令人難忘,因為它有美感,是一種藝術。幽默的語言是曲折的、含蓄的、是具有創造性的比喻使人經過思索而得其意。滑稽重複也能令人發笑,而幽默則不宜重複。與幽默有密切關係的還有諷刺、機智等,它們也是既有聯係,又有差別的。方成就這些問題做了深人的探討。他特別關注幽默與語言的關係(如語言的曲折、含蓄、比喻與巧妙地運用語言的諧音和文字多義性等),而文化教養在打造語言的幽默深度時起了重要的作用。
幽默本是個外來詞語的音譯。原為拉丁語,英語作“Humour”,意為滑稽、可笑、有趣。英美等國的大百科全書在闡釋“幽默”含義時都認為它是能夠激發人類“笑”的一種機製。這個詞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傳入中國,用了一個形容“幽寂無聲”的古詞“幽默”來翻譯它。因此歐美等國本義淺白與明朗的一個詞,傳到中國後反而變得深奧了,甚至成為一個聚訟紛紜的概念。當然這與它傳入渠道也有關,那時我國文壇是從日本理論界輸入了這個詞,而日本的文論受到德國哲學的影響,介紹幽默取義深奧。日本《萬有百科大事典》在闡釋“幽默”一詞時說:
曾經有人把“幽默”譯成“有情滑稽”,這雖不成熟,但卻有一定道理。幽默中的笑並不是那種(笑別人的愚蠢、笑自己所看不起的人)無情的嘲笑。它凝聚著對人類,包括對自身的可悲性格的愛憐之情。這是比較高級、複雜的笑。
這種解釋可以說是狹義的幽默,可是它得到了熟悉日本理論的魯迅先生的認可。魯迅把幽默看成是人類精神世界健康發展的標誌。他認為中國自古無幽默,因為專製使人變成“死相”,在這種狀態下怎麼能有幽默?他抨擊林語堂辦《論語》,倡導“幽默”,還說一個月擠出兩本的“幽默刊物”本身就不幽默。他認為幽默隻宜邂逅,不宜製造。製造出的幽默隻能是偽幽默。魯迅先生的意見是與他對幽默的理解有關的。近五六十年來魯迅先生在文化界取得了獨尊的地位,人們對幽默的理解與論述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魯迅的影響。二十世紀的三四十年代錢鍾書先生似乎對魯迅並不買賬,可是在論及幽默問題時,也與魯迅先生驚人地相似。對於特立獨行的錢先生這樣的大家尚有如此影響。五十年代以後的一般學者更不必說了。
作為漫畫家的方成是從藝術實踐出發探討幽默的理論問題的,自然會與魯迅有不同的視角(魯迅更多的是從社會學角度分析幽默的)從而有所突破。這種突破是否能得到創作界與理論界認可,我們拭目以待,但方成先生的這種探索精神是值得倡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