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五四”時期的文壇相比,30年代文壇首先呈現出一種政治上的兩極對立傾向,一方麵是南京國民黨政權極力推行思想、文化上的專製主義,鉗製輿論,設立圖書審查製度,實行“全國黨化,全黨軍政化”,在政治思想領域,以惟一“正統”自居,極端排除異己,不但對共產主義理論要鏟除幹淨,其他一切異己的思想如國家主義、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乃至汪精衛、陳公博等人的改組派理論也都在禁止之列(這種極端的專製主義使國民黨當局事實上陷入了喪失人心、千夫所指的孤立狀態)。另一方麵則是除“正統”之外的一切“異端”思潮都進入了一個空前活躍時期,各種政治黨派、社會、文化團體都紛紛自辦刊物,宣傳自己的政治文化主張。以致1933、34年被稱為是“雜誌年”,各種刊物如雨後春筍般萌生出來,令國民黨官方防不勝防、查不勝查。因為當時辦雜誌隻要有經費就行,胡風曾回憶起他所辦過的一個叫《木屑文叢》的刊物,起因是“記不起是哪一個左傾的青年,弄到了一點錢,要我出刊物。這是三十年代常有的情形。都是出一二期或三四期,錢用完了,刊物也遭禁”。在這一切時代思潮之中,最活躍、最有影響的是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思潮。新文學的第二個十年的開端,並沒有因為“北伐”的失敗、“四一二”政變的血腥屠殺,而使人們減弱社會革命的熱情,相反激起文學向進一步的激進的“革命化”方向發展,“普羅文學”成為領時代風騷的文學,在青年知識分子中開始產生巨大影響。學者、雜文家田仲濟,作為那個時代的過來人,在他的回憶中,曾講過這樣一個時代軼事:當時一個內地縣城裏的中學生,以擁有一本當時的禁書蔣光慈的《短褲黨》為驕傲,但一般書店裏是買不到這種書的,而在學校旁邊的一家布店裏卻能買到。因為這家布店的老板精通生意經,不知怎麼知道了《短褲黨》的暢銷,於是到上海進貨時就帶了一些回來。學生隻要買了他一定數量的布料就可以搭售《短褲黨》一本,據說他的生意竟因此興盛一時。遙想當時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襲藍布長衫,腋下夾著一本《短褲黨》,便是那個時代的“前進青年”的寫照。

田仲濟先生在他的《田仲濟雜文集·後記》中,曾經回憶過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當時的思想狀態:那就是在百業凋敝、民不聊生之時,即使像他這樣過去的“大家子弟”(田家在山東濰縣是大戶,曾有“田半縣”之稱,但當時已淪落到衣食難繼的程度。)也開始像阿Q一樣“要割他媽的命了”。即使出於尋找生活出路的考慮,也似乎“除了革命,沒有他路可走了。”所以,他在上海中國公學讀書期間,就參加了左聯的外圍組織,從事“飛行集會”、“粉筆運動”等一類的革命活動了。本章開頭所引殷海光對三十年代的中學生的回憶,是有著相當的代表性的,總而言之,30年代占據主流的就是這樣一種純真的理想主義精神,這是一個為了救國、救民的“真理”、“主義”,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時代。整個時代也籠罩在一種進步主義的氛圍之中,像《申報·自由談》這種老資格、創辦於晚清時期、有廣泛社會影響的副刊,其辦刊方針一向是中立、穩健的,主要是麵向市民階層。它的副刊,以前主要是登一些舊式的“鴛鴦蝴蝶派”的作品來迎合市民趣味。這時也不得不為了跟上潮流、爭取讀者,而改弦易轍,請左翼作家為他們撰稿,以求“不違時代潮流與以大眾化為原則”。新的《自由談》,以“描寫實際生活之文字,或含有深意之隨筆雜感等”為主,很快得到了眾多讀者的擁護。編輯部“每天接到了許多來信”,對該刊的努力“讚許備至”,這使編者“又慚愧,又感激”,從而更堅定了新的辦刊立場:“我們以後當益加奮勉,務使本刊的內容更為充實成為一種站在時代麵前的副刊,決不敢以‘茶餘酒後消遣之資’的‘報屁股’自限”。而且《自由談》此時還演出了一場頗為引人注目的“腰斬張資平”的文案。它曾連載張資平的長篇小說《時代與愛的歧路》,已連載了101期,但因“接讀者來信,表示倦意”,《自由談》編輯“為尊重讀者意見起見”,毅然“停止刊載”,這說明連張資平這樣的新式“三角戀愛派”作家也同樣受到時代的冷落和排斥。魯迅、茅盾竟成了《自由談》的兩大台柱子,重塑了副刊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難怪,國民黨的官方文人會酸溜溜地說“現在連書局老板都要靠他們(左翼作家)吃飯。”再如施蟄存主編的《現代》雜誌,本是一個政治色彩較淡的純文學期刊,但魯迅的悼念“左聯五烈士”的文章《為了忘卻的紀念》一般刊物都不敢發表,卻是在《現代》上首發的。被官方查禁一方麵會影響刊物的生存,另一方麵卻會增加刊物的銷量,擴大刊物的影響,塑造刊物的進步形象,30年代文壇的時代風尚於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