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風蕭蕭》中的“愛”和“浪漫”也是對時代而發的。這種“愛”具體表現為“我”之於三位絕色女子之間的“獨身者的愛”。這種獨身者的“愛”的特點是“它屬於精神,而不專一;它抽象,而不空虛;它永遠是贈予,而不計算、收受,它屬於整個的人類與曆史,它與大自然合而為一,與上帝的胸懷相等。”這種“愛”的特點在於它是一種對所愛者有距離的審視和欣賞,這種距離感使他的愛保持在精神領域。“假如白蘋是我的妻,我自然不能再讓她做舞女,我自然會想知道她的交際,我也會妒嫉,也許會幹涉她的生活·,我們間將失去距離,將沒有美,生活就會陷於庸俗的泥汙裏,而現在我獲得美,這美是我們寶貴的情感中節省下來蒸餾出來的東西。”這種美不是排他的,獨占的,所以他能在親近白蘋的同時,也愛海倫和梅瀛子。小說開始主人公徐在淪為孤島的上海,從事一項學術研究工作,“這是關於道德學說美學的一種研究,想從美與善尋同一個哲學的淵源作為一個根據去寫一部書”(這是一個常被研究者忽略的細節)。時局的不靖,使他無法安坐書桌進行純理論的研究,但他走出書齋,投入時代生活的漩渦之中後,他不是用理論而是用行動為這種善與美尋到了同一個哲學淵源——那就是“愛”,“接近上帝胸懷的愛”。如果不被本書驚險的情節、眩目的色彩所迷惑的話,本書的內在意蘊則相當單純而集中,那就是他用“愛”串聯起了美與善,並使之在大動蕩時代煥發出了奇異的光彩。
三位女性可以說是代表著三種美與善的境界,白蘋的美是“海底的星光之美”、“百合花”之美,這是一種剛柔相濟之美,貫徹於她的心胸的“有一種偉大的人情”。俠骨柔腸,是她的特點。她不希望徐卷入政治,被人利用,讓徐潛心於學術研究,並在海倫將被日本軍官強暴的情況下,急中生智,救出了海倫。在徐被梅瀛子指使,竊取她的軍事密件之後,她開槍將徐擊倒,但又恐係誤殺,所以手下留情,留下了徐的一條命。總之,白蘋的感情是一種基於人性和人道的感情,即使在你死我活的民族衝突之中,也未失其人性、人情之美,她有抗日誌士的忠勇,但也不失寬厚待人的“仁愛”,這對於“間諜”身份的她是非常難得的。“間諜”這一職業從宗教性道德來看是“非道德的”、甚或“反道德的”,它以成功為最高目的,並可以為之不擇手段。但白萍卻在做間諜的同時,仍然保全了一種人性、人情之美。她也需要獲取情報,但她反對利用、犧牲無辜者來達到目的,如她極為反對梅瀛子對海倫的利用。當然,白蘋是以殺人、獲取情報為職業的間諜,即使她誤殺了徐,也如踩死一隻螞蟻一樣,未必是什麼大事,這畢竟是戰爭年代,個人生存較之民族生存,隻能算是一件輕微的事情。
梅瀛子則屬於另一種人生境界,她像“太陽一樣容光逼人”,她的象征色是“紅”色,代表著一種英氣和豪邁。她沒有白蘋的那種人情味,她有的隻是“如鋼的意誌”,她以成功為最高目的,為此可以不擇手段地利用別人,達到目的。她可以說是一個最典型、最成功的間諜。她先利用白蘋對徐的好感去偷白蘋的文件;又利用純真無邪的海倫去做工作上的跳板,一點不顧及丈夫和兒子都在戰場上服務的海倫母親的感情,導致海倫險些被日本軍官強暴。她所持的是一種典型的功利主義的倫理觀,雖然它在戰爭年代、兩軍對壘的情況下被人們普遍視為理所當然,但這種赤裸裸的道德虛無主義態度,畢竟會使人對之懷有一種戒懼之心。功利主義倫理以實用,成功為惟一、最高標準,當它與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的道德原則相衝突時,會出現一種什麼樣的結果?一般人在戰時可以不做這種思考,但作為一個以倫理學研究為業的哲學家徐卻不能不思考這個問題。當然在小說中,這個問題隻是初露端倪,尚未發展到它的極端形式。但徐對這種政治功利主義倫理曆來是有一種戒懼之心的。不管目的如何崇高,現代膨脹的意圖、功利倫理對人類基本道德原則的侵犯,終究還是一件足以讓人感到自危、憂慮的事情。所以徐與梅瀛子就海倫的事,進行了這樣針鋒相對的爭論:“你自己的工作是可敬的,利用無知的孩子是可恥的。”“我的工作是動員合宜的人員。”“但是海倫是具有音樂的天才,有難舍的前途,為藝術、為文化,我們應當去摧殘這樣的萌芽嗎?”但梅反駁徐說,有比海倫更出色的人才正在戰場上戰鬥,犧牲……麵對這樣的梅瀛子,徐沉默了,“一尺外是這樣美麗的梅瀛子,但隻看到她的陰狠、殘酷與偉大。是一種敬畏,一種卑視,一種陰幽的悲哀從我周圍襲來,從我內心浮起。梅瀛子幻成魔影,白色的玫瑰幻成毒菌,整個的房間像是墓地。我窒息,我苦悶,有無數的哲學概念從頭腦中浮起:愛與恨,生命與民族,戰爭與手段,美麗與醜惡,人類與殘酷,偉大與崇高,以及空間與時間,天堂與地獄……這些概念融化成繭,我把自己束縛成蠶蛹。”這是徐麵對時代的困惑,也是人類自古相傳的道德良知麵對這個血與火的時代的困惑,徐把這個似乎“單純”的時代複雜化了,中國現代作家中似乎沒有第二個人在當時對這個時代作過如此“複雜”,而又憂慮深遠的思考。類似的思考在徐實際上從更早的《猶太的慧星》中就開始了,主人公被一個女間諜所利用到了國外,因為女間諜對他動了真情,所以他免得一死,另一個不相幹的人作了他的替死者。當他知道一切真相之後,特別是當她知道女間諜在另一次任務中也光榮獻身的時候,他為女間諜的犧牲而感動,但他對這種獻身的一種典型反應就是“敬畏”,敬畏實亦是徐麵對這個英雄時代的一種無可言表的矛盾情感,一種“敬而不親”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