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對待人生的三種態度:導戲式、演戲式、看戲式(1 / 2)

抗戰時期,徐還寫出了一反浪漫傾向的寫實之作——《一家》這樣的作品。他在後記中這樣說道:“我是一個最熱誠的人,也是一個最冷酷的人,我有時很興奮,有時很消沉,我會在狂熱中忘去自己,但也有最多的寂寞襲我心頭。我愛生活,在淒苦的生活中我消磨我殘缺的生命,我還愛夢想,在空幻的夢想中,我填補我生命的殘缺。在這兩種激撞之時,我會感到空虛。”徐的這種寫實之作就是產生於這種熱誠和冷漠,興奮和消沉,狂熱和寂寞之間的產物,兩者的衝撞,帶給他的是一種空虛之感。這種“空虛”之感實則是麵對現實的一種無奈、悲觀情緒。既懷有美妙的幻想,也深知現實的醜惡和無奈,卻不得不仍在這樣的現實中生存,因為他深知這是人的不可逃脫的命運。這是徐看待現實的一種基本態度。同是寫中國傳統的大家庭生活,《一家》顯然與巴金的《家》迥然異趣,這種區別與作家的人生觀、現實觀都有直接關係。朱光潛在三十年代曾經說過:“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辦法。在第一種方法裏,我把我自己擺在前台,和世上一切人和物在一聲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裏,我把我自己擺在後台,袖手看旁人在那裏裝腔作勢……站在前台時,我把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並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在後一種方法中則是對一切持旁觀態度,“站在後台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隻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後台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隻覺得對著這些紛紛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這是一種超然靜觀的審美態度。如果把前者稱為是”演戲“的態度,後者稱為是”看戲“的態度,那麼再另加上一種”導戲“的態度就比較完整了。”導戲“的態度恰恰是新文學的主流看待人生的態度,它根據對人生的理性化設計來評判人生,改造人生,它形成了推動社會變革的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學思潮。而徐則不同,他的寫實之作更借重”演戲“的態度,他的浪漫之作更偏於”看戲“的態度,兩者是既矛盾又和諧,唯獨與”導戲“的態度不能相容。所以說徐的態度是一種”即世間而出世間“的態度,即世是立足於世俗之上,但他又借夢來超越世俗,正因為以”演戲“的態度來體味人生,所以徐沒有站到人生之外去控訴這人生,而是將自己也融入這凡俗的人生之中,體呼它的卑俗和渺小。他看到”家庭實在是最能使人陷於平凡、可憐、庸俗、微小的境界,它不但會將人們的視線變狹,有時候似乎會使人隻有一點動物的本能——保自己的後代,留積一點過冬的糧食罷了。作者將一個三代同堂十二口人的大家庭置於抗戰這個亂世的大動蕩中。在離開了祖傳的老宅之後,這個三代靠祖產生活、不事生產的大家庭很快就在繁華的大都市上海風化瓦解了。促使這個大家庭瓦解的原因除了時世的艱難之外,更在於其內部的分崩離析之勢。也就是說支撐這個大家庭的那種家族社會的傳統的精神信仰死亡了,個人都隻為自己打算,所以它隻能歸於滅亡。“五四”新文學控訴大家庭的“吃人,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然而它開出的藥方:個人解放,走出大家庭建立小家庭,也並沒有改變人的根本的生存困境。小說中大家庭的當家人二少爺和二少奶奶都是小家庭的熱心信仰者,二少奶奶洋學生出身,當年嫁給二少爺的條件就是建立小家庭。然而,迫於經濟壓力,小家庭破產了,二少奶奶不得不回到大家庭裏當媳婦,給朋友寫信總是要控訴一番大家庭的罪惡。現在逃難到上海,二少奶奶和人聯合辦了一所小學,掙到了錢,建立小家庭的時機成熟了,於是鼓動二少爺脫離了大家庭,獨立成家。然而這個小家庭仍與大家庭脫不了幹係,老三卷款和逃,小家庭也得幫忙湊錢;老先生、老太太去世,也得由他們發喪;甚至老四遠走內地投身抗戰,也是賣了輛租來的自行車,由他們去賠錢;這無疑加劇二少爺夫婦間的矛盾。總之,小家庭似乎比大家庭更自私、利己、冷酷、貪婪,大家庭至少還有個溫情脈脈的麵紗,而小家庭隻講赤裸裸的金錢,二少奶奶為遠赴內地的寡嫂拿出三百元錢,還要偷偷地把兩張一元票子換去兩張十元票子,用這種昧心的錢領著全家去看電影,慶幸從此之後他們終於有了一個十全十美的小家庭。小說中,作家讓老四走出家庭遠走高飛了,”但誰能相信他,在也許的一番事業以後,不囿於家庭的天地之中,又要保自己後代過冬的糧食呢?“對這種如螻蟻般的動物式的生活現實,徐是悲觀的,無奈的。”五四人“把傳統和家庭視為是阻礙社會進步、人性解放的兩個最大障礙,在他們的現代性設想中,家庭是遲早要被取消的傳統遺形物,按照蔣夢麟1935年在立法院討論會上的預想,在五十年內家庭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因為那時性病已被消滅,人們就不必結婚,可以自由結合了。徐也概莫能外於這種時代的進步主義理想,他也認同、接近於無政府主義的理想,但他與巴金等的不同在於他意識到現實與理想間的巨大鴻溝,所以不相信憑著人的主觀理想、理性設計就能改變人類社會延續幾千年的生活現實。所以他缺乏那種”導戲者的樂觀信念、奮鬥精神。他也神往於一種無限完美的新人、新社會的出現,但他對人的本性的理解,使他對這種理想出現的前景缺乏信心、頗多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