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現代以來,西方先後經曆了“上帝死了”、“人死了”這樣的神學、形而上學不斷被消解、解構的過程。而《無名書》則是反向為之,推動他對時代的探究的動機就源於一種形而上學的衝動,所以他首先麵對的是一種幻相和本體的對立,因為不破除一切對色相的執迷,就不足以捕捉色相背後的真正的本體。可以說他是以一種佛教禪宗式的解構方式來捕捉本體的。然後無名氏認為還需要一個將“甩”了的東西再拾回來的過程,才算圓滿,這就回到儒家“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立場上來,進行一場價值的重構。這就使其與被五四所斬斷的中國傳統的“道問學”、“心性學”的傳統接通了。宋明以來的儒學大家往往都有一端“泛濫於佛老”的思想經曆。特別是王陽明的“心學”首先要求證得清淨無礙、無善無惡的心之本體,也就是說把良知的基礎置於天人相通之上,而不是“從軀體起念”的個人主觀意欲之上。王陽明在《傳習錄》中講了這樣一段公案,一次,他的學生在園中鋤草,問他“‘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先生曰‘未培未去。’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侃未達。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複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而在彼岸目標消失之後,人類中心主義的現代文化使得功利主義、欲望中心主義的傾向大行其道,出現了道德相對主義、情感主義的時代潮流,要之都是從“軀殼”起念的“身體主義”,這在麥金泰爾的《德性追尋》(一譯為《德性之後》)中論之甚詳,正是現代道德的困境、危機所在。這也是他所麵對的時代的一個重大問題。
《無名書》最終認同的還是一種儒的入世精神。王陽明強調:單隻是想著一個虛空的本體,最多隻養成一個虛寂。所以出世之後再入世才合乎儒的真精神。馮友蘭稱浪漫派的“返回自然”為一種“損”道,也就是通過“損減”的方式來悟道,使自己回歸自然;他把現實派(實用派)的態度稱為是一種“益”道,他通過一種“增加”的方式,建立起一個人化的世界;他認為儒家所取的態度即非“損”道,也非“益”道,而是一種“中”道,所謂“道”在日常的酬酢之中,即世間而又出世間,既與自然相通,又不否定世俗生活的意欲持中的人生態度,這正是一種非宗教而又具宗教性的人生態度。《天名書》的悟道最後正是走的這樣一條路線。《無名書》中印蒂在小說中經曆了“革命”,“愛情”,“罪孽”,“宗教”,“宇宙”之後,又重返大地之上,享受幸福的人間生活。印蒂又回到了他曾“甩脫”的瞿縈身邊,並且意識到“沒有真正的大地愛情,就沒有真正的世間法和永恒道德。”在一切宇宙生命中,人本身就是宇宙最深刻的一片彩色。“這便是無名氏融合東西文化之後所拓辟出來的新境界。其意義在於:它超出了傳統儒學主要作為一種倫理學的局限,以對”天道“的覺解為邏輯起點,最後則歸本於”人道。正如無名氏自己所說:“道德永遠建立在以人為對象上,則人的問題永不能解決,必須建立在以大自然為對象上,才可能徹底解決。因為這種針對自然建立的道德觀,至少比傳統的道德觀要廣大一些。傳統道德觀隻是為了消極的擺脫痛苦,而不是積極的享受自然與人生。未來的道德不隻教人解除痛苦,還得叫人怎樣在最艱苦的物質中享受自然與人生。”這種取法於天道的道德觀是對現代人類中心主義觀念的一種反撥。它的達成得益於宗教,但無名氏認為:“佛教要毀滅自己,成全萬物,舍已全人。每一個”自我,既已全被毀滅、世界又焉能有在,佛教與人的生物學本能在些衝突,故不易全盤勝利。生物本能在延續自己生命,非毀滅自己生命。而基督教則提供給了印蒂求真的精神動力,無名氏認為:基督在十字架上的血淋淋的圖畫,是西方人求真的唯一標誌,在這一點上,無論西方或印度,都比我們更能刺入人生核心。他們了解人生中最絕望的部分,從最絕望中,產生最堅決的勇氣。但他認為西方文化麵臨著危機:今日西方問題,不僅是經濟製度問題,也是文化心理問題。今日西方的‘崩潰’(斯賓格勒語)主要是文化的崩潰,社會心理的崩潰。一種過度注重效率與實用的文化,發達之極,必過度強調客觀的自然性,而漸趨抹煞人性(唯物主義的極端也是如此。)自由競爭與個人主義的極致,必須弱肉強食。宗教的一元論必然要陷入獨斷主義與偏狹的教條。無名氏認為以上種種危機,醫之者或可參照東方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的精神觀念。當然,他隻看到了西方工具理性的泛濫,沒有看到西方的宗教資源價值理性對其的製衡,而且文化信仰也不是可以人為設計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