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書》首先要麵對的“時代話語”是社會改造主義的“創世紀”話語,印蒂首先要投入的也正是這個時代的大熔爐,渴盼在“血與火”的洗禮中將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發揮到極致。這種追求平等和正義,徹底改造世界的理想現代世界改造主義的理念,是大動蕩時代對於人最具有吸引力的信仰之一。《無名書》第一卷《野獸野獸野獸》既充分展示了這種現代信仰的正義性、合理性及其巨大的感召力,又借主人公的卷入時代風暴中的獨特的心路曆程,對這種“神聖革命”帶來的“血與火”的蔓延、手段與目的衝突、意圖倫理的泛濫等等展現出他的思考和憂慮。
小說開始時,印蒂的生命信仰是:“生命隻是一種改造,改造這個人類。改造這個世界。改造這個國家。改造這個社會。改造。不斷的改造。永久的改造。世界需要改造。中國需要改造,時代需要改造。”這種改造的理論依據主要來源於對於“正義”“平等”“民主”等的近現代啟蒙、革命理想的堅信、對“神聖暴力”的信賴,對法國式的“大革命”的向往。它產生於一種對曆史理性的信仰,對曆史發展的必然性的認識,具有一種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客觀真理的性質。這種對於人類社會的現代理性化設計立足於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上,並帶有將人類“此世運動神聖化”的衝動,將有限當成無限,凡俗視為永恒,從而把人類生活變成了非人化的理性設計的實驗物,而無視理性化的目標與人自身之間的差異。這種設計全麵實現的結果隻能導致人的非人化、符號化。無名氏化解這種曆史理性神話的方式就是對一種“界外”視角地引入,所謂“界外”也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籍此將高出於人的存在的自然世界、宇宙意識重新帶回到人的意識之中,重新恢複個人經驗作為評斷事物的首要標準的地位,重新讓人思考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及人的生存的終極意義問題。
《野獸野獸野獸》的開頭采用的是一種《聖經·創世紀》式的啟示錄話語。它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講起,劈頭就是:“啊,好一片奇!好一片幻!好一片詭!好一片豔!這無量數的奇跡!這五彩繽紛的波譎!這搖漾多姿的班斕!”星球和人類的漫長曆史在小說敘述中一閃而過,“在時間的大海上,曆史搭著浮橋,人站在橋上看朦朧海景”。將人置於宇宙之中,將曆史置於時間大海之上,無名氏借此走出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自戀視角,不再把人看成“萬物的尺度”,把自然當成漆黑一團的物質、人類征服利用的對象,而是把宇宙萬物視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從超越時間、現象、世俗功利的“界外視點”去看世界,超越人類的有限性而達至宇宙的無限性。人類開始以理性主義的態度看待曆史是近代啟蒙之後的事情,其結果是在獲得利益、取得進步的同時也導致了人與宇宙的疏遠,功利性、虛無性、科學實用主義的世界觀開始盛行,現代人“在哭笑殺戮和抱吻中,漸漸忘記橋下大海,以及海上曾卷刮過的無數萬萬次的暴風。”人類開始自居為宇宙的主宰,進行一意孤行的意誌冒險。於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對存在的遺忘”的時代來臨了。
無名氏這種看待人和宇宙的視角顯然來自於一種天人合一的宗教性的神秘主義宇宙觀,“宗教”如果對其進行“祛魅”理解的話,它實際上是前現代的人類整體性生存經驗的彙結。它先於人類的理性反思而存在,它假設世間萬事萬物的正常運轉之所以可能,都因為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它超出人的理解和把握之上,人們可能對其處於一種日用而不自知的狀態。但它卻擔負著重要的社會功能,它把世間萬事萬物鞏固在堅實的基礎上,賦予秩序和標準,也成為世間律例,習俗、誡條、禁令和規範的隱蔽本源。宗教是人類生存的超驗價值的維護者,即使喊出“上帝死了”的尼采也同意這樣的論斷:“被上帝拋棄的宇宙是一個荒誕的宇宙”,科學最終剝奪了包括人類史在內的世界的意義,由此造成的是現代人生存的意義世界的危機。
無言的宇宙的出場預示出《無名書》潛在的價值取向那就是追求人與宇宙精神的合一,從而印蒂的使命就是以“生命”來發明“天命”。正象《莊子·大宗師》所言:“畸人者,畸於人而侔(等同)於天”,印蒂也正是這樣一個乖異於人世而追求與天道同一的現代“畸人”。筆者前此曾談到《無名書》的人文主義是麵對20世紀挑戰的經過調適的人文主義,它吸收了宗教的某些要素。《無名書》所表現的對宇宙、自然的態度與以色列宗教哲學家馬丁·布伯頗有相通之處。在馬丁·布伯最有名的著作《我和你》中,他指出看待世界的“我——它關係”和“我——你關係”的區別。前者他稱為經驗,講的是人在生活中的客觀和功能方麵的活動,這些活動都有某個東西作為目標,這些活動和目標對人是重要的,但如果說有什麼人隻在這個水平上生活,那麼他就夠不上是人。“我——你態度”,則不是一種主體、客體的關係,而是主體對主體的關係。我——你,既是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人與上帝的關係,也應該是人與人的關係。他認為現代世界的弊病都來自把人與人之間的個人我——你關係以及把人與上帝之間的個人我——你關係,都降為了一種非個人的、主體與客體的我——它經驗,而不是把這種對待自然的我——它態度提高到我——你關係。著名的人文主義理論家阿倫·布洛克也特別強調人文主義的包容性,他說:“在我看來,人文主義的價值觀不僅同尼布爾的基督教現實主義、施維策爾的”尊重生命“和布伯爾的”我和你“這三種非常不同的宗教哲學是完全相容的,而且是它們的必要成分。”布伯的我——你關係恰恰正是無名氏在《無名書》中所表達的、所尋找的人與人,人與宇宙之間應具的關係,他在探索永恒、人與宇宙的關係時,也一再強調“我”和宇宙的相遇的交融溝通關係,強調一種與自然的對話態度,所以他說:“精於純粹哲學思辯而不兼宗教信仰的人,可能不得善終,尼采自己就是個例子。因此,思想是一種可怕的火,有時必須戴上宗教信仰的鐵手套,穿上宗教信仰的鐵盔甲,方能玩這火。”對於無限的宇宙的敬畏態度,也就是這種我——你關係的體現。
《無名書》中的印蒂的悟道,主要資源首先來自於他所謂的“東方自然主義”。這方麵他的父親印修靜以一種生物學家的客觀態度和超脫、達觀的生命意識對其進行了最初的精神啟蒙。他借不斷變換顏色的小昆蟲“瘠螽”的眼睛,告訴沉醉於改造一切的狂熱中的印蒂:他現在狂熱迷戀的一切,隻是時代大情調和他自己的小情調的融合。它是浮動的、變化的,印蒂還沒能“突入那較深沉、較不變、較永恒的存在精素”,還沒能找到那較恒的真理和智慧。被時代的狂熱和自己的浪漫情調所主宰的印蒂,這時尚不能理解父親所說的這一切。他縱身投入到時代的激流之中,作為時代革命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去實現他的“改造一切”的理想。他據以改造這個世界的理想來自於一種將時代和永生的願望結合在一起,一勞永逸地創造人間天堂的理想,這種理想給予了人們以永恒的正義、平等、自由的承諾。它的實現方式是要以被神聖化的暴力手段來對社會進行全盤清洗和徹底改造。印蒂不是一個口頭革命者,而是一個最講知行合一的人,他是以全部的生命、熾熱的情感去擁抱這種改造一切的真理和理想的,因此投身於革命風暴中的印蒂成為了“聖正義”,“神聖的流血”,“神聖的暴力”的謳歌者。每一個犧牲在他眼中仿佛都向光明接近了一步;每一次殺戮都為最後的勝利提供了保證。詩人林鬱親吻犧牲在戰場上的小號手的帶血的臉,稱其為“這是黑暗的明天……一個黑暗的人吻被血和創傷包裹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