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醉與醒:“愛和美”的唯美主義浪漫神話和“惡魔主義”的虛無神話(2 / 3)

冥冥中若有神助,印蒂在杭州的姨媽家中驚喜的發現,那個他朝思暮想而又在海輪上神秘失蹤的白衣少女就是他的表妹瞿縈。兩人經過一番曲折之後,傾心相愛,盡情品嚐著愛情的甜蜜和浪漫。他們到了濱海城市T島,度過了他們的愛情蜜月。他們的生命在情人間靈與肉的交融中得到了永生快樂的體驗,整個世界仿佛都為他們而存在。但“愛到極致”、“情到極致”、“美到極致”的時候,印蒂很快感覺到了這種情愛和美所導致的一種喪失自我的危險,這對於有更高追求的印蒂來說是不能接受的,而且它已經逐漸認識到相對於最高的存在這種神奇的情愛和美的虛幻。因此,他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感想:“形相幻美的火,隻有依賴官能的煤塊做燃料,它才能放光。沒有這些又黑又蠢的煤塊,這片精致的火發不了光彩。因此,我們所謂沉醉,不外欺騙性形相與愚蠢官能的結合。它們臨時借我們的心靈做舞台,滿足後者的嗜好,拆開來看,我們隻會發現;一邊是一大堆永遠欺騙的幻象,一邊是官能愚蠢的醜態,這裏麵沒有美,更沒有永恒的美……人類全部文化曆史最精華的結晶,即實在觀念。曆史最精華的追求,即實在的追求。一切生命光彩和估價,全附麗於這上麵。沒有實在感或實在觀念,一切形相都是駕空的,虛幻的。‘實在’像太陽,裝飾了全部人性天空,但後者本身卻永遠看不見前者。人永迷於實在,永和它纏在一起,卻從未見它,能碰過它。這一矛盾,也正是生命的永恒矛盾。在這片矛盾二重奏的樂聲中,簇擁出一部人類曆史……”

無名氏說:“解脫者也能欣賞塵世一切,諸如戀愛,肉欲,熱鬧,繁華。但他欣賞時,是站在一極高的觀點。他所要享受的,隻是它們的刹那,而不是它們的永久。他知道,在智慧世界中,才有永生;在官能世界中,隻有刹那。他欣賞刹那,好像是站在山上看一條流水,咀味它們千變萬化的姿態與動作。也隻有這樣,才能更深一層了解現世的美。換言之,隻有站在‘永生’的觀點,才能極透徹的了解刹那的美。這種美感不隻是欲念,而是距離的欣賞,換言之,我們已把現世看成一座古希臘女神雕像了。”明乎此後,我們就可以理解無名氏為什麼讓他的主人公在“情到極致”突然掉頭而去,從而“形成不可解的斷崖”的原因了。印蒂是一位“求道者”,《無名書》是一部探索宇宙、人生的文化哲學小說,所以它的內在的精神邏輯是高於現實的生活邏輯的。

此時的印蒂正處於所謂“見山甩山,見水甩水”的破有執的悟道階段,他所追尋的“實在”觀念有似於叔本華所說的“理念”。理念“就是意誌客體化每一固定不變的級別”,它是意誌的恰如其分的客體,是與主體相對的客體。觀念不同於意誌,也迥異於表象,它是代表該事物全體族類的本質的個體。卻又不象意誌那樣獨立自在不可認識,它體現具體現象中,是可以認識的直接對象,卻又不象個別事物那樣幻滅無常,沒有自由。對理念的直觀就是審美,審美是純粹主體和理念的統一,隻有持一種無所欲求的超功利的態度方能達到審美境界。這種審美境界與佛教禪宗的“真如境界”是相通的。不勘破色相,不足以悟道,但勘破色相之後,仍要以一種平常心,重返人間,印蒂還要經過一個從“佛”返“儒”的轉折。在《死的岩層·印修靜之死》中,他的父親在臨死之前告誡兒子:“你對你縈表妹過於殘忍點。記住,對於生活本質,我們不妨是有生物學家的冷靜,但對於愛我們的人,我們不應該把她們當作昆蟲標本看……我們不應該傷害愛我們的人或者我們不應該讓真愛我們的人少幸福點”。印修靜告訴兒子:你是東方人,你終將找尋我們的祖先。他們的聲音是最親切的,路徑也是最合我們腳步的。“印蒂經曆了”有中見無“的階段,還要再回到”無中生有的境界,才能完成他的悟道的過程。所以印蒂還要再回到真誠愛他的瞿縈身邊,共享他們的大地愛情。

《海豔》中陶醉於風花雪月、浪漫愛情中的印蒂仍然脫不了來自“時代”“曆史”的糾纏,印蒂與時代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緊張的張力關係。他不得不為自己的選擇辯護,不得不回答來自“時代”的責難。在西湖之濱,印蒂偶遇以前北伐時期的老朋友們,他又與他們進行了一場激烈的舌戰。秉性平和的鄭天遐忠告印蒂:“我看你現在真危險的很,已經達到精神無政府狀態了。其實,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危機。凡被革命隊伍拋在後麵的遊離的小布爾喬亞知識分子,都有可能出現這種危機。你的臉色蒼白,你的很久已缺少真正的陽光了。”更為激烈的左獅則對印蒂進行了辛辣的嘲笑:“你所見的地球,是花朵與月光交織的;我們所見的地球,是血腥與死亡交織的。你所呼吸的人間,是青山綠水,山光湖色,扁舟一葉,我們所呼吸的人間,是統治者的皮鞭,奴隸的枷鎖,血的掙紮,血的搏鬥。”左獅帶著法官的嚴厲神氣宣告:

“在所有真理中,最高真理是曆史?沒有人能逃脫曆史的審判……一個有眼睛的人,很容易看出,今天橫在我們前麵的曆史場景是什麼?一方麵統治階級加緊腐敗和墮落,一方麵奴隸大眾開始了更深的苦難和黑暗……假如你還有半點良知,你看不出,你是在走著怎樣叛逆曆史真理的道路……”對這樣的責難,印蒂隻能辯白自己良心上的清白和無辜:“我的祭羊隻是我自己,毫不牽及別人,讓你的,偉大的救主們,在聖潔和正義的旗幟下笑吧!高傲吧!把一切罪惡留給我!讓我永遠在泥沼裏爬滾,翻跟鬥,無邊黑夜接著無邊黑夜!”

印蒂雖然堅定的為自己的選擇辯護,然而左獅的話仍然有兩點擊中了印蒂的“要害”:一是“道義”、“良知”的訴求,一是“曆史真理”的審判。一位在現代史上宦海沉浮一生的政治人物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為威迫易,不為善誘難”。“至善論者”是在某種理性的溫室裏養大的理性動物,他們要建立一個與現世相反的替代現世的合理世界,然而對這種完美主義的追求,有時反而會帶來悲劇性的結果,使“最好”成為“好”的反麵。然而“良知”和“道義”,又是人所必須擔負的,這時印蒂“已經咀嚼透身邊一切了,剩下來的就是”良知道義,他注定要去擁抱這種良知和道義,因為作者賦予他的使命就是嚐遍人生、感受生命,特別是在一個國難當頭的艱難時世,印蒂不能放棄他的作為中國人的最基本的責任。這是他離開瞿縈的一個具體的時代原因。

左獅對印蒂的另一個重大打擊就是“誰也逃不脫曆史的審判”!它源於一種黑格爾式的先驗史觀和絕對真理訴求。曆史的道路被預先設定為朝著終極目的運行的既定路線,把握了客觀曆史規律就握有了絕對真理。這就消滅了一切偶然性,並且徹底剝奪了個體選擇的自由和權利,來服從這一非人格化的客觀真理。印蒂既然脫離了向著這種絕對真理進軍的集體,他就不得不去獨自尋找另外那種屬於他自己的發現的撲朔迷離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