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超現實主義”與“交感論”的審美觀(1 / 3)

無名氏是以罕有的雄心和抱負來寫作他的《無名書》六卷的,這一方麵來自《北》和《塔》的成功之後,批評界對他的成功的輕蔑和冷淡;一方麵也是他的喜歡求新、探險、走極端的天性使然。正如他自己所說:不管是藝術還是人生,他的基本風格就是:“絕不接受現實主義,永遠皈依未來派。”

《無名書》的寫作也的確達到了這種驚世駭俗的效果,香港新文學史家司馬長風在他的《中國新文學史》中這樣評說《無名書》:“我們熟悉的小說,是以敘事為主的文學作品,可是這部小說,絕大部分則是形象化的描寫,景象和氣氛都十分不同。我們慣見的小說,都有密實的故事情節,這部小說隻是無數縹緲的感覺,恍惚的臆想,藕斷絲連的綴合;我們看過的小說,充滿角色的行動和對話,這部小說主要是作者的旁白,角色的獨白,全書近五百頁,自始至終都好像是絮語和夢囈;通常的小說,都寫幾個角色的悲歡離合,即使寫社會和時代,也透過角色的行動來表現,可是本書則全憑直接的描寫,來表現曆史的峽穀,時代的激流,國家的浮沉,社會的風雨。讀來隻感到無數巨幅的畫卷,飛掠心腦。”所以他對《無名書》在文體形式上的創新作了這樣的評價:“突破了古今中外一切小說的框框,開創了不大像小說的小說,以詩、散文詩、散文和類小說的敘事,混成的新文學品種。叫它小說也可以,叫它散文詩也可以,叫它詩和散文的編織也可以,叫它散文詩風的小說也可以,它打破傳統文學品種的疆界,蹂躪了小說的故壘殘闕;這個人真野、真狂!在藝術天地裏簡直有我無人。”這種感受的確表達了人們初讀《無名書》時所受到的強大的衝擊力。

由於無名氏這種在小說形式、語言上的極端詩化、前衛化,他不易為一般的小說家所接受,但在對語言高度敏感的現代主義詩人那裏卻找到了知音,並奉其為進行文學語言變革、試驗的先驅。台灣著名的現代主義詩人瘂弦對他的藝術探索作了這樣的評述:“無名氏在他的新小說中究竟做了哪些突破?以《野獸野獸野獸》為例,在這部一點也不‘甜美’、更不‘哀感頑豔’的長篇中,無名氏一反以說故事為主的傳統手法,對話之外,所有的旁敘文字均趨向主觀化和詩化,意象語和意象語之間的相互折射,主線人物內在精神活動的挖掘和剖白,事件發生場景的虛擬與演示種種新手法,在他的筆端紛紛湧出,完全改變了中國現代小說的敘述形式的舊樣貌,而與當時歐美出現的‘新小說’、‘反小說’,以及日本的‘新感覺派’遙相輝映了。無名氏的小說之所以新,是他完全揚棄‘牽住線索、沿波討源、起承轉合、張弛連接’那一套文體組織的老章法,而將他的小說人物拋入感覺的大海之中,讓他們在其間衝擊蕩漾,從中探索出生命更熾烈的詩情,或發自靈魂深處的呐喊。這種語言策略,與法國象征主義以降的文學,在精神上有很多相同之處,與英國的意識流小說也有所契合。”瘂弦先生的評論的確道出了《無名書》與現實主義情節結構模式小說的巨大區別,但將其與法國“新小說派”等相類比,還是有較大差異。《無名書》雖然在文體形式、語言試驗上走得很遠,但並非泛濫無歸,它還保有一種與古典相通的人文理想,在創作觀念上與“新小說派”等相距甚遠,這些是不要再特別加以說明的。從藝術理念上來說,若論《無名書》的藝術創新的來源,它與西方世紀初的“超現實主義”、“未來主義”等具有更直接的關係。“超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前衛藝術流派,30年代已被介紹到中國,它對喜新求變的無名氏所產生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這裏首先需要澄清的一個問題是對“超現實主義”學術界常常存在的一種誤解:即“超現實”就是脫離現實、逃避現實,其實不然,超現實主義並不輕視現實,而是要追求一種“超級真實”,要達到比現實主義還要更貼近“現實”的程度。“超現實主義”一詞由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所首創,他對此作了這樣的解釋:“當人想要模仿行走時,他卻創造了絲毫也不象腿的輪子。這樣,他便不知不覺地做了超現實主義的事情。”其意是強調,人即便是模仿自己,也應該充分發揮自己的創造性想象能力,不可一味刻板地模仿。即舍棄表象的真實,追求內在精神的真實。

“超現實主義”的確有一種強烈的追求“真實”的衝動。“超現實主義”文學的領袖阿拉貢在離開“超現實主義文學”運動三十多年後還說:“超現實主義絲毫不輕視現實。人們錯誤的隻憑他們一方麵的實驗活動來評價他們,就是我們當時巧立名目的‘自動寫作’。那時我們搞這一套為的是取得經驗,使我們能體察現實在我們身上的反應;使我們能把握難以確定的範疇,如劇烈的內心活動之類。”誤解產生的關鍵還是在於他們對“現實”的理解與現實主義完全不同。在他們那裏,現實不是一種脫離主體而存在的客觀現實,而是一種內在於人的、以人的精神活動為依據的主客觀交互作用的存在。在我們所生活的現實世界之外,還存在著另外一種現實:即“超現實”的所謂“無意識世界”、“夢幻世界”等主觀精神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人和世界的本來麵目可以突破一切理性的道德的束縛,完全、自由地表現出來。“超現實主義”者認為,建立在實證主義哲學基礎上的現實主義強調對現實的模仿、對客觀事物的再現,它的審美性實際上是建立在一個錯覺上:即越逼真越美,這是一種擬真性的美學觀念。這種“擬真性”不能代替對人物心理和作家主觀心理的呈現,也不能充分展示作家創造性的想象能力。現實主義由於專注於對瑣碎的生活現實的描寫,它隻能滿足人們平庸的好奇心,不可能給讀者帶來真正的藝術享受。所以現實主義在本質上就是與藝術原則背道而馳的。布勒東在“超現實主義”的“第一宣言”中對現實主義進行了這樣的挖苦:“侯爵夫人五點鍾出門”,“這個年輕人被帶到一個糊著黃色壁紙的小房間裏”等現實主義的描寫隻能使人生厭,很快跳過去不看,因為房間的陳設和侯爵夫人出門的時間並不是讀者所關心的。處於這樣一種見解,超現實主義者認為:“現實主義是在修剪樹木,而超現實主義則是修剪生活。”總之,它強調的是藝術創作中主客體的交互作用,特別是藝術家的能動作用。這種“超現實主義”的藝術理念在無名氏的創作中都有充分的體現。而“超現實主義”的“問題意識”、“最高綱領”與無名氏也是相契合的,那就是打破主客體二元對立的現代性的理性主義神話,實現主客體的互通和轉換,以求使人獲得完整意義上的自由。這主要體現在無名氏在東方文化“天人合一”的觀念基礎上形成的一種“交感論”的美學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