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書》中的自然界是一個有機的世界,它由人來為之立言,又是人間世界的一個參照係統。正如主人公所說:“凡不先滲透宇宙,把它變成自己精神背景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人,就不能最永恒、最絕對的容納全人類。”所以在《無名書》對宇宙心靈的探尋,對自然的描寫,成為其小說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小說的靈魂所在,小說主人公印蒂的心靈探索過程就是與宇宙、自然達至和諧統一的過程。
《無名書》中有幾個中心意象值得深入分析,因為其與全書的主旨密切相關。首先是“海”的意象,這個意象在小說中反複出現,每一次出現都是印蒂麵臨重大的精神危機之時,印蒂的第一次信仰危機發生在“四一二”大屠殺之後,他麵臨著一次重大的人生選擇,在思想鬥爭最為劇烈的時候,他忙裏偷閑來到海邊。與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人世相比:“在海上,一切和平而蔚藍。藍色海像畫似的開展著,把畫軸埋隱在天際白色毛卷層雲的波浪裏……藍色的天氈下,海水輕舐著淡棕色海岸,空闊中鳴起神秘和音,藍色的和音。”印蒂躺在海灘上,整體崩潰了似的,癡望著海水,眼淚滴落下來。“海”這時對他是一種極古怪的存在,他似乎不相信人間還有這樣寬廣的東西:這樣無比的和諧,無比的幽美。海的寬廣,和諧,幽美以及包容一切的博大,與人世的爭鬥中,嘈雜、冷酷、偏狹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所以他說:“在目前這樣的時代季節,在目前這樣的精神背景下,海對人簡直是一種最刻毒的諷刺。”在時代的曆史真實與“海”的真實之間,他產生了疑問。海作為一種遠高於人和曆史的存在,質疑著他的理想和信仰,這是一種永恒的、無限的、和諧的、靜穆的存在與一種短暫的、有限的、喧囂、爭鬥著的存在的對比,在他眼中“海”化身為宇宙永恒的存在與他相逢。在《海豔》中,“海”是和平與美的象征,一種“天人合一”的空靈之境,“海”是印蒂當作《聖經》來讀的一本大書。在人世爭鬥中他多年找不到的“絕對”,現在他在一秒鍾的時間就求得了。在海的麵前,再沒有手段,懷疑,猜忌,陰謀,誣陷,卑劣,殘忍,“這裏隻有一個絕對完整的表現:它誘惑人要無條件地活下去,召喚人絕對向永生走,向生命最深點走。這個時候,人不再感到生命的粗硬,人會用一種感激的情緒,來交出自己的一切。”印蒂完全被“海”所滲透,融化,實體化成了一片空靈,人、“海”契合無間。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中能達到這種“空靈之境”的作品不多,原因在於主流文學多停留在一種政治,道德功利境界,感時憂國的傳統、求治求善的參與精神,使他們緊跟時代,貼緊現實,對時代作一種即時性的參與、表現,鮮有興趣關注社會現實之外的自然。再則在一個由政治功利主義建構起來的意義世界裏,並沒有給“自然”留出位置,“自然”隻是作為一種可資利用的物質資源來存在的。對超現實、超功利的大自然的謳歌,有時會損及“凡俗存在”的至高無上的“神聖性”,郭小川的《望星空》、《致大海》等在五十年代的命運就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他流露出一種與“大躍進”的“人定勝天”的時代氛圍不協調“不健康”的情緒,雖然他認定“星空是死的,無生命的黑洞”,但畢竟意識到了一種比人更高的無限的宇宙的存在。從而表現出了對於“人間天堂”的宏大時代敘事一點瞬間的疑惑,就被認定是小資產階級的有待改造的動搖性的不自覺流露,受到批判。
《無名書》中的另一個重要意象是“火”,它是一種生命原欲的象征,代表著一種強大的非理性的破壞力和創造力。“革命”就是這種被壓抑的生命原欲的爆發。在《無名書》的第一卷裏,對“火”有這樣的描述:“火噴突著,飆旋著,燃燒著,古代恐龍似的衝馳著,衝破死夜,衝破黑暗,衝破空間。一道道硫磺火盤空騰湧,鼓怒煽熾,大簇大簇的,從一個黑暗撲到另一個黑暗,從一個空間撲到另一個空間。峻急的煙柱,洶然勃發,挾怒狂舞,蟒樣的衝破火燎,印度女巫似的狂旋著,火苗一大叢,一大叢的閃起來,一大群一大群的紅腥腥仿佛炎焰火中衝出來,赤騰騰地衝著,衝著,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