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台前麵。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現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發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分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成一團,向字紙簍裏一拋。她一麵和他說話,一麵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著麵包屑,不住地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台底下的一隻腳隻穿著肉色絲襪,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麵,不是踢著她的鞋,就踢著了她的腳,仿佛她一個人長著幾雙腳似的。
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備自己:為什麼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著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機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鬆散鬆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飄渺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
他決定從今以後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等他學會了德文,她學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隻能借著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麼?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麼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麼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表達出他的意思。
“明天會晴嗎?——也許會晴的。”
“今天晚上會下雨嗎?——也許會下雨的。”
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鄭重而羅唆。
“您抽煙嗎?——不大抽。”
“您喝酒嗎?——不天天喝。”
“您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
“您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
“念。念書。小說是不念。”
“看。看報。戲是不看。”
“聽。聽話。壞話是不聽。”
汝良整日價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拚西湊,隻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
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隻管信著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於她家裏的情形。她母親是再醮的寡婦,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裏做事,薪水不夠養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辭彙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愁。”汝良問道:“為什麼呢?”沁西亞道:“因為結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結了婚了?”沁西亞道:
“不,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現在沒有了。德國人隻能結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著發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
汝良現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並不願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後,他的夢做不成了。
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餘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刹那還是付帳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確實知道該給多少小帳。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與胡桃屑撒在書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他不喜歡她這種邋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愛”與“結婚”,他背地裏學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麼?”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著也是夠興奮的。她聽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了,他家裏必定要掀起驚天動地的大風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
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