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3 / 3)

天已經大亮了好一陣子,對麵的山頂已經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玫瑰紅,但還看不見太陽。

春英自己又抬來個凳子,在離懷誌不遠處坐下,兩人又談些無關緊要的話。也許是在自己家裏的緣故吧,春英顯得落落大方,懷誌反倒覺得有些靦腆和拘束。

一會兒,春英的嫂嫂李瓊珍從園子裏弄豬草回來了。她的下半截衣褲被露水打濕完了。她和懷誌打過招呼,放下背簍,洗了手便去熱洗臉水。水熱好後,又打了一盆給男人史正仁端去,然後悄悄地退了出來。這一切都是在默無聲息中幹的。隔了一陣子,史正仁的屋裏有了一陣輕微的響動,接著是伸懶腰的聲音,老半天,門開了,史正仁端著洗漱盅,拿著牙刷出來了。他上身穿一件背心,下穿一條短褲、一雙拖鞋。他個子不高,那一層不很白的肉皮裏邊,好像盡都包裹的是油脂似的,年紀雖然才不過三十來歲,卻已經是大腹便便了,看上去,很容易讓人想起剛剛灌好還沒有經過烘曬的香腸。再看他的臉,這是一張顯得陰沉,隨時都帶幾分怒色的威嚴麵孔,一雙濃眉下,眼球深嵌在肉逢裏,兩片厚嘴唇翹起老高,猶如兩塊被煙熏過的臘肉。看看他,再看看春英,懷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他們倆聯係到兄妹上去的。史正仁看也沒有看一眼院壩當中這位登門拜訪的不速之客,自顧走向街沿邊去刷起牙來。

“史書記,你好!”懷誌恭恭敬敬地站起來叫了一聲,同時向前移動了幾步。

“噢,來了?”史正仁把一口牙膏泡吐了出來,臉上很不自然地堆起一絲笑意,並且拿那雙貓頭鷹眼睛上下打量了懷誌一眼,就又幹他的漱口大事去了。

在史正仁看來,這些登門拜訪的人都是有求於他而來,所以,在他們麵前,他從來也就沒有客氣過的,更何況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黃毛小子。他有時甚至要故意在這些來人麵前派頭些,特殊點,以抬高自己的身份,顯擺一下自己,亮一亮自己的威風。

他從來沒去想過這樣做是否會激起別人的厭惡和不滿,他根本就不在乎別人對他的態度。他知道隻有這樣,才有人尊重他,同時,要是有人厭惡自己,自己也才能在這些人麵前毫不客氣,也才會有更多的人害怕自己。因為他擁有別人所不曾有的東西——權力。

一旦有了“權力”,他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何況,他麵對的是一群沒有文化或是文化程度不高的泥腿子,自己好歹是“老三屆”的高中生;加上近十年的鑽權、掌權和弄權,對權力的運作他已經是駕輕就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屈才,因為他的一些同學們,有的當了國家幹部,有的大學畢業後當了工程師,有的當了教師;但很多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很滿足,因為即使那些當工程師或是當教師的,家在農村,由於缺少勞動力,事事處處都受氣,年年還要交補社款,家裏窮兮兮的,根本沒法和他這樣的地頭蛇相比。他認為,自己作為幹部,就是要與眾不同,就得從生活、姿態、言談、舉止上都要不失書記兼隊長的體統。況且,我史正仁隻要把上麵的關係走好了,你一群老實巴交的農民還能把我怎樣?

史正仁洗漱完畢,好像根本就沒有人找他一般,大搖大擺地走進房去,打開撐窗,靠在睡椅上,然後點燃一支雪茄,又側身去擰了一下三音唱機的開關,霎時間,《杜鵑山》的樂曲充滿了整個房間。這樂曲從窗子和門上竄出來,回蕩在這座舒適而寧靜的小院上空。史正仁悠閑地吸了一口煙,噴出一串串煙圈兒,然後頭向後一仰,閉目養起神來。

懷誌和春英不知是在外邊談得夠了,還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春英說:“你稍坐,我去叫他。”

“哥哥,我們準備和你談談!”春英在門上說。

“啊,可以嘛!你們談什麼?”史正仁用中指彈了一下煙卷,雪白的煙灰撒到了地上,他欠了欠身,“那你們進來嘛,在外邊等會兒太陽來了,怪熱的。”

懷誌跟著春英怯生生地踏進這間臥室,一股清涼的香水味和著那難以忍受的尼古丁氣味撲鼻而來。但他們都忍受著。懷誌看了一下這件屋裏的陳設,四麵牆壁雪白,頂棚雖是篾編的,做工卻非常精細;明淨的玻璃窗下,放著一張三抽兩櫃的寫字台,凳子床上罩一床雪白的絲質蚊帳,嶄新的印花毯子上麵鋪一床細篾涼席,緞麵夾被;大立櫃的中間沒有裝穿衣鏡,而是一張玻璃板夾貼著一幅“猛虎下山”的國畫。兩把藤椅,一張睡椅,一個小圓茶幾上,除了幾個茶盅和水瓶而外,還擺放著一部三音唱機,那是生產大隊集體買的,供開會用。有了它,再經過有線廣播,書記就可以坐在他這張舒適的睡椅上,或是冬天從被窩裏探出個頭來對著麥克風向全大隊的社員群眾發號施令了。

懷誌惴惴地說了幾句話,大意是:自己畢業了,現在回農村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並且表示願意把自己的一生獻給農村,希望書記和社員們多多幫助。不知是唱機裏樂曲幹擾的緣故,還是他對這種環境的不適應,反正,他沒說幾句話臉就紅了,有兒處還多虧春英在旁邊幫忙,才把大意表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