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要說要用多少勞力,他自己門都不出,隻要在喇叭上喊一聲,第二天就會有人給他派去。外隊的不說,光我們生產隊,青壯年全部被派去給他打夯,抬石頭,燒瓦什麼的,剩下些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做得了多少事?都霜降過了,紅苕還全部在地裏,麥子還沒點了幾顆。我們幾個老漢兒建議說抽部分人出來把地裏的紅苕搶回去,把麥子點了。哪曉得這一下惹著了死整人噢,這是群眾給他起的,有的還叫他整死人呢,他放大話說:我看誰個膽子這麼大,牆淋垮了他負責不。我當時也是氣來莽了,就和他頂了幾句嘴,他當時正忙著修房子,口上暫時沒多說什麼,可是心裏卻恨死我了。你不曉得,他往往就是搞秋後算賬,慢慢整死人的。殊不知霜降才過了不幾天,老天就下了一場大雪,紅苕差不多就爛在地裏了,有的雖然挖回來裝在窖坑裏了,但由於受了霜雪,也都爛得差不多。你曉得,這些年,所有物資都是靠供應,缺吃少穿的,紅苕可是我們的主糧,爛了可怎麼辦?這且不說,紅苕挖遲了,延誤了點小麥。人家有的隊都在搞追灌了,我們隊還在點麥子。延誤了季節,來年根本就沒有好收成。翻年春上,我們說麥子該追肥了,史正仁又動用大批勞力給他打階子石,鋪院壩,砌圍牆,搭樓,粉刷牆壁。這一來,群眾的意見就大上了天,活路做得也沒心腸了。從正月底起,社員家家戶戶就挨餓。二月間,史正仁又去大寨參觀了一月;三月底,他神氣十足地回來了,突然聲稱要反什麼風,這下他報仇的日子到了,說什麼我建議停修房子搞生產是在搞唯生產論,更奇怪的是說我不滿現實,什麼古話(蠱惑)人心,是在迎合我們的黑主子搞複辟。當時我也氣昏了,便毫不客氣地說:你這類幹部簡直就連過去國民黨的幹部都不如!這下可糟了,他硬說我是說的是共產黨不如國民黨好。加上原來收自留田地時,我又說過如果不是下放點自留地的話,怕把農民餓死完了,這下子,他們就說我是在說反動話,還找了幾個人專門整我的材料,說是發現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這一來,我一夜之間成反革命了,把我弄去全大隊遊鬥。說還要挖祖墳,查三代曆史。我倒希望他查查我們家的三代曆史,結果他們又不查,實際上他純粹是公報私仇,借機整人。受他氣的人還不止我一個,還多得很。他一天放下生產不管,說隻要階級鬥爭搞好了,生產自然而然就上去了。天天在開會搞階級鬥爭,以致錯過了麥收季節。後來一連幾天大雨,本來是栽紅苕的天氣,才忙著收麥子,等冒雨把麥子收打了,太陽出起,又怎麼能栽紅苕。你說,社員到哪去有吃的?去吃什麼?好多社員都餓起了病,我的水腫病也就義發了。”停了停,老人長歎一聲說:“他倒不怕,今天這個隊送,明天在那個隊去借,什麼借,話好聽,野貓子借雞……我說那該死的,也不知要把我們害到啥時去。去年有一段時間,聽說要整頓軟、懶、散,那時我們都盼望著老支書能再上台,卻知後來又說這也不對了,我真不理解,一天就光搞鬥爭嗎?人也還要吃飯啊!”
懷誌聽著老人的話,他並沒有插言,隻是在心裏琢磨這些話是否正確。會這樣嗎?史書記當大隊書記上任才兩年,生產隊長的職務他都還沒有辭去呢,我可不能聽一麵之詞而對人起成見啊!但要說不是,這社員沒吃的,史正仁的新房蓋得那麼漂亮,這些又都是事實。況且父親從來是不會冤枉說一句話的呀!他無法理解,也不能作出任何結論。因為他相信黨,從而也就相信黨領導下的每一個幹部。雖然他今天看到的現實和書本上寫的,老師講的,報上登的是有很大的差距,但由於他信奉社會主義的信念太堅定了,所以,他還是不願意輕易地去懷疑現實的。
老人又說話了:“不過,我們是舊腦筋、老骨頭了,沒法和你們這些年輕人比,你們是新思想,我不願意你們受我們的影響。但是,我還是要給你說一句,不管他是史正仁也好,還是田支書以及其他任何人也好,你是知書識理的人,一定要記住:
對大家有益的事就去做,對大家有害的事情就千萬不要去做,哪怕就是死,也不要去幹那些損人利己、傷天害理的事,去丟我們祖宗幾十代人的臉。夜已經很深了,你就去睡吧!”
對於父親的話,懷誌從來都是很聽的,但今天晚上,他卻沒有說一句話。一方麵,這兩年他在學校讀書,對於家裏發生的事情還不是多麼了解,況且平時父母也沒有對他說起過這些事;另一方麵,他心裏是在想,對任何事情都要一分為二,而今晚父親說的全是人家不對,難道自己就對完了,要各自多作自我批評嘛。他想著,慢慢地睡著了。
史春英挑了一中午水,回到家裏,她已經感覺到這農村活路的苦頭有多大了。她洗了手腳,和衣睡在床上,等到母親來喊她吃飯時,她覺得渾身像用木棒砸過似的一樣難受,便說:
“讓它涼著吧!等會兒我就起來。”母親用力抽了兩口旱煙,出去了,整個房間裏的空氣頓時變了,煙霧團團升起,春英心裏油然生起一種厭惡感。
春英的哥哥史正仁進來了,他一進門就問了聲:“妹妹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