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老爹老媽又活幾年,娃兒也快長大了,再過十幾二十年,你不照樣當老太婆嗎?你雖然在家裏苦了點,出去了,誰敢說你一個不字?柴柴草草,大東小西的,順手牽羊的事情你也幹了不少,誰又敢說你半點不對?這難道說不是我的功勞?
眼下就隻有這個不依好的妹妹,我當哥哥的為她好,她還不領情。好吧,我看她有多大的能耐,我要真的不管她的閑的話,那才……不,我隻有這一個妹妹,父母隻養了我們兩兄妹,怎麼能夠由著她的性子來呢?年輕人往往是目光淺短,心胸狹窄,想不開,一旦到後來懂事了,不是還要怪我這個當哥哥的嗎?
不行,我要管這個閑,全大隊近兩千人我都管得了,不信把她管不了。”
史正仁思前想後,他的腦瓜子畢竟是久經鍛煉過的,他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何不叫母親出麵,一切就都好辦了。
晚上,春英母親炕了幾盤子麵肉,煮了一鍋稀米粥,又煨了兩盅酒擺在桌上,春英說她中午吃了飯還沒有餓,但母親還是再三要她去吃。春英不喝酒,隨便夾了幾塊麵肉吃下,便出去歇涼去了。
一家人吃過晚飯,瓊珍洗碗,春英母親又搬出椅子,叫一家人都坐在院壩裏。一切停當之後,老婆子第一個說話了。她先說廠家務事是如何如何的多,放牛、割草、撿柴、喂豬又是怎樣怎樣的忙,又說到工分是多麼的難掙、活路又是如此這般的苦。又說她自己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啦,差不多早就應該休息了。接著就開始給家裏的每一個成員分工。她要春英和瓊珍一個出工,一個做家務,喊她們兩姊妹占。春英母親是個尖酸刻薄的人,她疼愛自己的女兒當然勝過了心疼兒媳婦,在她眼裏,女兒是命根兒,而兒媳婦隻不過是一盆洗腳水而已。她心裏是想讓春英先占出工這一頭的,卻不知春英死不開口。春英知道嫂嫂在家裏是個受氣最深也最苦的人,她也知道父親是個怕母親的老實人,每天除了出工、吃飯、務點菜園子外,其他什麼也不管,家裏的支人待客、用錢吃糧什麼的,他連問也不問,因為沒有他問的權力。春英也知道母親對她的關心是無微不至的,但她總覺得這裏邊有一些過分的溺愛,這種過分的溺愛常常使她自己覺得不過意,甚至讓她還有些反感。因此她總是盡量逃避這種溺愛。
瓊珍呢,她當然不會開腔的,因為她知道母親今晚的用意全是向著春英的,並不是要她先挑,她怎麼好開口說話呢。
奇怪,史正仁也不開一句腔,春英的父親更是無話可說,隻是一口接一口地抽悶煙,好像今晚一家人就隻聽春英母親一個人說話似的。最後,老婆子隻好統一分配了:春英參加集體勞動,一切聽哥哥的安排;瓊珍除了收拾家務,還要抽時間出工。春英十分明白今晚母親開這個家庭會的意思,但她還是沒有說什麼,隔了許久,她隻淡淡地說了一句:“正確的我就聽,不管誰!”轉身就要去睡覺。在一旁本來正打算說話的史正仁,見妹妹在母親麵前對自己仍然是這個態度,不由得火性子起來了,但他並沒有發作,隻是重重地說了一句:“那麼,階級敵人說正確了的你也聽!”春英還想再辯,但裏麵有“階級敵人”幾個字,她一時又找不出這句話的毛病來,所以也就算了。
家庭會不歡而散了。
時光易逝,眨眼工夫,又過去了一月。在這一月中,春英、懷誌他們都努力地幹活。手上的血泡一個重一個,他們不叫苦,收包穀、灌棉花,他們的皮膚曬黑了,身體也瘦多了,但他們的心裏一直很樂觀。周大伯有時心疼地問他們:“誌娃、英子,你們累不累,累了,就歇歇再幹,一定不要和我們這些老骨頭來比。”他們有時盡管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可還是會堅強地說一聲“不累”。其實,他們已經嚐到了農村的苦滋味,他們有時被血泡痛得流淚,有時甚至差點兒哭出聲來,不過這淚水都是灑向黑夜的,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們有一個念頭,“慢慢就對了”。他們有時也嗔怪,這嗔怪是針對自己的嬌弱而發出來的。他們沒有想過要再去讀大學,也不想當幹部,他們隻知道用自己的雙手來改變舊山河的麵貌,在政治上不斷進步。
至於如何改造,又如何進步,他們沒有多想,反正就是加油幹吧!這一月多來的大幹,的確成效很大,鋤柄上,棉苗間,玉米苞上,土地裏已經有了他們的血汗,他們可以驕傲地說一聲:
“我們沒有再吃白食了,我們已經成了真正的勞動者。”他們這一月的大幹,也給社員們留下了極好的印象,社員們給了他們很高的評價,大家很為他們的身體擔心。快樂和辛苦往往是並生的,隻是它們到來的早遲有所不同而已。
他們那堅定的信念有時也動搖過,就憑這雙徒手,能改變麵貌嗎?特別是史春英,當她本能地覺察到這鍛煉實際上是一種對肉體的摧殘時,她也會自然想起哥哥說過的大學。大學不是還在辦嗎?既然在辦,就應該有人去讀呀,誰又該去讀,誰又不該去讀呢?難道我們就不能去讀大學嗎?她又想起了畢業前夕,同學們都砸圓規、三角板,撕毀書本的情景,並且說誰要是不砸,誰就有小資產階級思想,誰就是還想著讀書,思想就臭,靈魂就肮髒。自己當時雖然也砸了,但現在想起來,倒覺得可笑,帶頭砸圓規、三角板的人將來不一定就不讀大學,何必要損壞物品呢?真是大可不必。有時當她睡在床上,累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也想起了哥哥說的“輕巧活”,輕活不也要人做嗎?為什麼我們非要這樣蠻整不可……還有哥哥對她的那次談話,也是在這間屋子裏,自己也是坐在這張床上,哥哥的語氣雖然不是那樣的溫和,但畢竟是真正地在關心自己,自己當時未免有些莽撞,自從那次和哥哥鬧翻了,至今已有一個多月了,他就再沒有說過讓我幹輕活或是什麼讀大學的事了。唉,畢竟是自己的親哥哥,我當時也太過分了。但是,春英猛然又想起了哥哥的那副似笑非笑的麵孔,活像一個在做施舍的人,於是,她的心裏又陡生了幾分反感: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要人可憐,更不要人施舍,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不管是讀大學也好,搞農業也好,輕活也好,重活也好,正當的我就幹,我決不因為我是你的妹妹就接受你的庇護。否則,那是卑鄙,是可恥。春英暗暗地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