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密的雪幕中,走出來一個女人。她頭戴米黃色小簷線帽,脖裏圍著條黑白相間的粗棒針織圍巾。鼻梁上架著一副拉絲茶色眼鏡,嘴上捂著玉白色蕾絲口罩。一襲長款桃紅風衣,腳蹬咖啡色高筒皮靴。隻見她慢慢悠悠,腳踏積雪,從林蔭大道走向四海廣場。她兩手斜插在風衣口袋裏,凝望著四海商場立麵的店標和停播的廣告屏。接著,她在廣場上踱步。在她身後,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稍停,她改變走向,徑直朝中心花壇走去。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她榴花般的身影,在雪牆和花壇之間徘徊。
大雪一直在下,四海商場廣場,變成了一片雪海。這個神秘的女人,從容不迫,不為所動。她神態越來越剛毅,步履越來越強勁。這時,如果她來幾個拔劍四顧的舞姿,那簡直就是真實的影視特寫鏡頭了。
公交站牌下,有個人一下公交車,就往四海商場跑。大雪中,她掩頭遮麵,弓著身子。大家看到,來人不是別人,而是四海商場名人譚雨嘉。有錢人安全意識強,她雨雪天不開車,把擠公交當做一種樂趣。她三步並作兩步走,眨眼就走近中心花壇。她無意澄清眼前在雪中徜徉的女人是誰,也不想知道人家要幹什麼。但是,她一個趔趄差點滑倒,當她直起腰來的一刹那,她的眼神,卻和眼前的女人對了光。隔著薄薄的鏡片,她看到,那是一雙她十分熟悉的美麗眼睛。她正疑惑,那女人主動喊她:“譚雨嘉!”
譚雨嘉觸電似的心頭一顫,臉上堆滿了“你是誰”的驚詫。隻見那女人從風衣裏抽出手來,取下拉絲眼鏡,撕掉蕾絲口罩,露出一張紅潤而又平靜的臉龐。譚雨嘉禁不住大喊一聲:“周總!是您?”即刻,隨著她一聲傾情的呼喊。她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周慧莎。
一直注視著廣場動靜的四海商戶,一下子從譚雨嘉動人的舉止中獲得答案。大家從冷冷清清的四海商場跑出來,雪花飛揚的廣場上,人潮湧動,熱情似火。商戶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將周慧莎圍在中間。激情激動的表白安慰話語,嗡嗡作響。“我們不要理論家,我們要賺錢!”“賺錢沒有種子,我們自己下崽兒!”“金錢不能不賺,周總不能不要!”……
周慧莎開始時平靜地微笑,接著便是淚光盈盈。廣場上,大家似乎都忘記了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雪,隻顧享受與周慧莎重逢的新奇和欣慰。直到雪片在她臉上融化,和著湧動的淚水一起淌個不停的時候,大家才擁著她往四海商場裏邊走去。
周慧莎,艱難度過了她生命中難挨的半年時光。免職之後,她身心備受煎熬。她蟄居在新世紀的居室裏,苦思冥想不得要領。一夜之間,她從大家的視線裏消失了。最初幾天裏,她手機關了,座機的線拔了,那個整潔文雅的周總,突然成為慵懶之輩。一頭秀發不再及時梳理,兩隻大眼總噙著兩窪清淚。她瘦削的十指,掬著隱隱作痛的腦袋,不停地長籲短歎,生出不少軟弱無力的憤怒,精神近於崩潰。
她在惱恨鄭硯池,也惱恨自己。當初,怎麼就稀裏糊塗會喜歡上這個人。他那麼突出的壽星眉頭,那麼個性十足的鷹鉤鼻子,那麼凹陷的深眼窩……為了他,她打發走了所有的男人。這些年來,是他把自己的生活糟蹋得不成樣子了。這一次,一定趁這次機會,和他斷絕關係。找個普通人家把自己嫁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女人,有幾個能跳出家庭的羈絆?讓時間抹平心靈創傷,得趕快把鄭硯池忘掉。
可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隱隱感覺到,她和鄭硯池一刀兩斷的勇氣還不夠。因為她在恨他之後,又在無法扼製地想念他。在她激蕩起伏的心田裏,好像無端爬出好多小蟲子,咬噬她刺激她,她一陣陣心慌意亂,想起和鄭硯池在一起的苦樂年華。
是的,他們這驚心動魄的情人關係,在剛開始的年份裏,兩人都曾猶豫徘徊過。周慧莎想在和他中間,埋一樁友誼的界碑,因為她知道他有家室,即便是徒有虛名,那仍然是商貿委主任的家,是機關員工心目中的深水良港。所以,最好是把他當成好大哥,好朋友,好同事。但後來,她眼含熱淚,從列夫·托爾斯泰那兒找到注解:男女之間沒有真正的友誼,有的隻是愛情。老文學青年的她,把大文豪的語錄,工工整整地寫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卻把沉重的苦戀感受,沉澱在妙齡女郎的心田裏。
再後來,她還是把自己亂七八糟的心緒歸攏總結了一下,結果發現:啥都可以沒有,沒有老鄭不中。什麼叫戀情?戀情就是把聰明人變傻,把精明人變糊塗,也許是堅如磐石的頑固,也許是別人喧天的咒罵。誰經曆過這種戀情,誰就難免被非議而又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