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寸草心焉報三春暉——唐朝詩人孟郊(1 / 3)

古典名著《儒林外史》的開頭,有一篇在十足的趣味中摻雜著辛酸淚的範進中舉的故事,說的是一生窮困潦倒的範進在54歲那年高中舉人後,狂喜之下竟然瘋了。他是在集上賣雞換米為母親煮餐粥吃時聽到鄰居報喜的,聽說後並不以為然,繼續兜售捧在手上的雞,直到被鄰居強拉回家裏,親眼看到滿屋的報喜人和高掛的報帖,才大夢初醒,但隨即就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成了瘋子。讀過這篇故事的人,莫不滿心淒涼,感觸良多。

範進中舉雖然是虛構的故事,卻是千百年來儒林的真實寫照,46歲的唐朝詩人孟郊高中就是一個實例。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年)早春的一天,報錄人敲著鑼為孟郊送來喜報——他在京城會試中金榜題名。孟郊聞訊欣喜若狂,幸好他的理智強於範進,沒有狂喜到發瘋的地步,而是春風得意地在長安街上走馬看花——其實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瘋瘋癲癲地張狂了一番後,孟郊坐下來揮筆疾書,寫下一首別具一格的小詩——《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一首小詩描述了在鏗鏘悠揚的鼓樂聲中拉開帷幕的一台大戲,不過出場開道的並非是肅靜、回避兩塊官府大牌,隨後登台的也不是威風凜凜的八府巡按大人,而是一位喜氣洋洋、得意非凡的新科進士。

進士及第對所有文人來說,都是人生中一件天大的事,似乎隻要跨過這道高門檻,就意味著青雲直上、前程似錦,而實際上多數人也都如願以償。生活於孟郊或前或後的唐朝著名詩人賀知章、王勃、宋之問、王昌齡、王維、岑參、韓愈、劉禹錫、白居易、柳宗元、杜牧等都是進士出身。科舉分進士科和明經科兩類,明經科考試儒家經典;進士科考試詩賦和政論,難度較大。曾經在中唐政壇和詩壇風光一時的柳宗元和劉禹錫,同在孟郊中舉前三年高中鵠的;而後來官至宰相的元稹,也在那一年及第,當時他年方弱冠,更是春風得意,隻不過他中的是明經科。

46歲才時來運轉的孟郊,此前曾有過兩次落第的經曆。盡管好運姍姍來遲,然而在眾多終生困於科場直至老死的文人眼中,他終究脫穎而出,成為一個幸運兒。在得到高中喜報後的那些日子裏,孟郊和一班新科進士齊登雁塔題名,共享曲江宴飲,同往杏園探花,風雲際會,備享榮寵,龍騰虎躍,如上雲天。人逢喜事,心花怒放,詩人隻覺得天宇高遠,大道空闊,春暖花開,馬蹄生風,遂將充滿心懷的得意欣喜之情,傾注入一首28字的小詩。詩句明朗歡快,別有情韻,其中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成為後人喜愛的名句。

歲月流逝,春風得意與走馬看花這兩個成語深深地種植在文化園地,人們可以不假思索地脫口引用,但很多人卻不知道它們的來由,更談不上對這位叫孟郊的詩人、新科進士的了解。不過也難怪,在群星燦爛的大唐詩空,最引人注目的往往是那些一等亮度的明星,孟郊雖然能躋身於二等亮度,但這類星星的數量少說也有數十位。而不幸的是,這位被稱為苦吟詩人的孟郊,因詩風清奇而被中國文壇冷落,因性情耿介而遭大唐政壇排擠,因一生困頓而為炎涼世態鄙薄。

中國文學史上對詩人的排名不能說不公平,但是由於地位和金錢的介入,就使這種排名略有偏頗。唐朝是古代堪稱政治清明、社會寬容的一個王朝,但既然是封建社會,當然也不可能擺脫傳統的世俗習慣。試想,要不是位居秘書監高位的賀知章造訪李白並讚其為謫仙人,隨後又有金龜換酒之舉,李白能在長安一炮打響而成為詩仙?試想,要不是李賀的好友沈亞之為其出版了第一部詩集,而又由著名詩人杜牧為詩集作序,李賀這位既無錢財又無背景的詩鬼還能留名於世?而對於詩聖杜甫的名氣究竟是生前已顯還是死後才揚,眾說不一,但杜甫出身名門,是西晉當陽侯杜預之後、唐初文章四友之一杜審言的孫子,他與上層名流李邕、王翰等交結,與最著名的詩人王維、李白、高適、岑參等往來,又得到時任高官的朋友高適、嚴武的關照,可見背景也是非同一般。

出身於貧民家庭的孟郊就沒有以上這些福分了。孟郊(751~814年),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他出身寒門,少年喪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母親裴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時刻鞭撻他孤燈苦讀,博取功名。孟郊曾周遊湖廣一帶,隱居嵩山,卻因無所遇合而無功而歸,直到年逾不惑時才中吳興鄉貢,從而激起了他仕進的熱情和勇氣,一鼓作氣地直奔京師長安參加春闈。

長安兩次拒絕了這位既無根底又乏背景的遊子。眼看好朋友韓愈登第,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等幾位比他年輕二十歲之多的文人一個個接踵而上,其後王建也榜上有名,現實無情地嘲諷和刺激著老大哥孟郊。老母的殷殷期待,科場的頻頻失意,使他的內心充滿悲酸苦恨,痛如刀割。在憂愁憤懣中,孟郊先後寫下了兩篇催人落淚的小詩:

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誰言春物榮,獨見花上霜。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棄置複棄置,情如刀劍傷。

(《落第》)

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再下第》)

麵對殘酷的現實,孟郊感到忿忿不平。十年寒窗苦讀不但沒有為他帶來些許回報,還由於多年滯留長安應試,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積蓄,使本來就捉襟見肘的貧寒家境更是雪上加霜。蒼天啊,你為什麼要肆意作弄一個窮苦文人?孟郊無法理解和接受,隻能怨天歎命,他在《歎命》一詩中絕望地呼叫:

三十年來命,唯藏一卦中。

題詩怨問《易》,問《易》蒙複蒙。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

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

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落泊而又落第的孟郊,當然無法繼續居於京城。按說遠離家鄉的遊子應該回家探母了,然而孟郊卻深感無顏言歸——慈烏不遠飛,孝子念先歸。而我獨何事,四時心有違。他孤獨而寂寞地走上了長為路旁食,著盡家中衣,四望失道路,百憂攢肺肝的《遠遊》之路。當他又一次回到長安來參加科舉的時候,顯然已經失去了原來的那種意氣風發、無所畏懼的狀態,膽怯而畏縮地寫道:盡說青雲路,有足皆可至。我馬亦四蹄,出門似無地。年輕的韓愈雖然也曾三度落第,但最後得到主考官、古文學家梁肅的賞識而順利考上進士;然而下有千朱門,何門薦孤士,長安有哪位朱門高官能慧眼識孟郊這樣一個末路英雄?

沒想到孟郊的這一考卻使他一錘定音,朝思暮想的進士光環從天而降,落到了他的頭上。此次與他同時高中的還有那位以一首人麵桃花的小詩而留下美名的崔護。孟郊及第後,興高采烈、欣喜若狂地揚鞭策馬,飛馳巷陌。在他眼裏,同是一座長安城,昨天還是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的黯然鏡頭,今天卻突然變成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歡快景象。

有一句俗語說得好:遭受的痛苦越深,隨之而來的喜悅也就越大。

孟郊高興得太早了,他又一次錯估了自己、錯估了形勢。在他那個時代,登科隻是做官的前奏和可能,而不是仕進的肇始和必然;何況科舉選才是禮部的職能,用人放官則是吏部的權限。但是孟郊這個書呆子卻並不熟諳官場的這些常規,自作聰明地按常規的想法行事,不但不抓緊時間向主管人員送禮,巴結討好,反而頗為自負地等著朝廷下任命書。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別的同科進士相繼衣冠楚楚地走馬上任,唯有他帶著兩袖清風悠閑地遊山玩水,吟詩訪友,東行的足跡到達汴州(今河南開封)、越州(今浙江紹興)等地。

貞元十七年(801年),50歲的孟郊總算被分配到溧陽(今屬常州)任縣尉。這是一個卑微之職,這種恩賜明擺是不把他放在眼裏,孟郊不想領這份情、戴這頂烏紗。他對這種不公正待遇,感到憤激、委屈,這種情緒正如後來他在《懊惱》一詩中所言:惡詩皆得官,好詩空抱山。大概是因為小他17歲的摯友韓愈的開導,孟郊的糨糊腦袋總算開了點竅,準備上任了,不過牢騷還不少,因此韓愈為他的就任專門作了一篇《贈孟東野序》。

韓愈在這篇立論卓絕、寓意深刻的文章中說:物不平則鳴,人也如此。孟郊、李翱、張籍這三個人的命運,決定於天意。位高無所喜,位低無所悲。孟東野任職到江南,心似有鬱悶而未釋,所以我韓愈用命運決定於天意的話來寬慰他。知孟郊者,韓愈也!針對孟郊善鳴而終生困頓的遭遇,韓愈表麵上說是天意所決定的,實則是指斥當時的社會和統治者不重用人才。

其實,孟郊大可不必如此頂真,唐朝的縣設縣尉一至二人,職在縣令、丞、主簿之下,是級別最低的九品文官。毋庸置疑,縣尉是封建王朝統治機構中的卑職,且一旦進入這個角色,就必須學會兩套本領:對上的曲意逢迎和對下的欺壓斂財。當年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出任此職僅八十餘日,就因為不願折腰媚迎上司督郵,毅然棄職歸隱,留給世人一句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的名句。但對於熱衷功名的文人來說,既然要做官,就繞不過由台階式的任命製度設定的人生軌跡,這是向寶塔型統治集團攀登晉級的第一步台階。

當年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的杜甫,突然接到了任職河西縣尉的通知。他深知這是一個需要曲意逢迎上司、殘酷欺詐百姓的官位,故沒有接受任命。但為生計所迫,後來卻不得不委屈地擔任了管理軍械庫房的小吏。聰明的白居易沒有學他的前輩陶淵明和杜甫,他接受了盩厔縣尉的授官,而且任職近兩年。但是福禍相依,正是在此小職任上,白居易親身感受了官僚政治的腐敗,也切實體會到人民生活的疾苦,從而使他的文學創作獲得了新的源泉。

上任做官後,孟郊首先想到的是含辛茹苦地將自己培養成人的老母,於是將她從武康接到身邊。人生到了半百才謀得一官半職,也終於有了報恩老母的機會,思前想後,不禁感慨萬千,於是一首母愛頌歌從心中油然而生,脫口而出,這就是千古傳誦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