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中最普通卻最偉大和深摯的愛莫過於母愛,幼年喪父、成年落魄的孟郊,更能比其他兒女們深切地感受到母愛的恩惠。在這篇詩題下詩人自注迎母溧上作的小詩中,既沒有鋪張的言語,也沒有傷感的眼淚,隻有細微中見真情,平淡中見深情。洋溢在一針一線中的母愛,撥動著讀者的心弦,催落了讀者的熱淚。
母親接來了,並不意味著孟郊安心於本職工作,他根本不把這樣的小官放在心上。位於江南的溧陽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這倒是給了詩人一個足以放情於山水吟詠的好去處。吟詩遊曆,不務正業,公務自然有所廢弛,縣令隻好另找一人代他辦公,稱為假尉,但卻分掉了他的一半俸祿。憑良心說縣令算是手下留情了,但微薄的工資減了一半,孟郊何以養家糊口?使他更不堪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傷害,於是寫信給常州刺史,發泄不滿情緒,但毫無回應。後來實在熬不下去了,遂拂袖而去。
辭官容易找事難,清高孤傲、不諳人情世故的孟郊比一般文人更難找到賺錢的工作,或者說即使找到了低俗的工作他也不屑去做。在洛陽賦閑兩年,最後還是靠至交韓愈出手幫忙,將孟郊推薦給了鄭餘慶。鄭餘慶何許人也?他是中唐時期的名相,曾被唐憲宗封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後因抨擊腐敗被罷,離開朝廷後當了河南尹。鄭餘慶有才也愛才,在當宰相前主持吏部負責為朝廷選拔官員時,就曾賞識和提拔過劉禹錫、韓愈等文人,對孟郊當然是既聞過其名也欣賞其才。
元和初,鄭餘慶邀請孟郊去洛陽,奏為河南水陸轉運從事,試協律郎,這對於已陷於山窮水盡境地的孟郊來說,不啻是雪中送炭。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說: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雲:借車載家具,家具少於車。暞乃是都無一物耳。
到了洛陽以後,56歲的孟郊得到了愛才若渴的鄭餘慶的特別關照,他的公館被安置在洛水北岸的洛陽立德坊,在臨水高處還為他築了一座生生亭。但是好景不長,不久孟母去世,按當時規矩兒子要丁憂居喪,孟郊不得不離職,好不容易得到的溫飽生活又與他無緣了。於是就出現了他在寒冬季節由於衣被單薄,冷得全身蜷曲的可憐景象,幸好友人送來些木炭,才總算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如果說饑寒交迫還沒有把孟郊壓垮的話,那麼一個突如其來的致命打擊卻將他推上了絕望的邊緣,因為一場病疫讓他的三個兒子在短短數日內相繼夭亡。幼年喪父,老年喪子,使孟郊從心靈深處深刻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悲慘、蒼天的無道。寒士別無所能,唯有以詩來排遣內心的劇痛,孟郊一氣寫下了九首悼念的《杏殤》詩。他在《悼幼子》中的負我十年恩,欠你千行淚,不僅道出了他心已摧,而且把讀者的心也摧了。喪子的悲哀,使一生坎坷的孟郊和借佛經澆愁的妻子鄭氏變得沉默寡言。哀莫大於心死,對友人的喪子之痛也深感哀傷的韓愈,默默地寫下一首《孟東野失子》詩,表達了自己的安慰之意。
五年後,鄭餘慶任興元軍節度使,又奏請64歲的孟郊為參謀、試大理評事。此時的孟郊已是貧病交迫,連生活都難以自顧,鄭大人的厚意和真情恰如久旱中送來的甘霖,於是他以罕見的豪邁之詞國老出為將,紅旗入青山表示酬謝。孟郊興衝衝地帶了鄭氏前往興元,豈知走到閿鄉(今河南靈寶),竟因暴病而亡,這一天是元和九年(814年)八月乙亥日。孟郊死時,一貧如洗,幸虧生前好友韓愈、李觀、張籍等湊了一百貫為他營葬,葬於洛陽城東先墓旁,韓愈為其作墓誌銘。張籍倡議私諡曰貞曜先生,故題《貞曜先生墓誌》。鄭餘慶深感遺憾,派人送三百貫為遺孀永久之賴。
三
黨同伐異,文人相輕,這是一種古已有之的頑症。然而在中國詩歌黃金時代的唐朝,當金龜換酒、三賢遊汴梁的佳事引領文壇風尚時,這種頑症似乎頓時失去了它蠱惑人心的魔力。高官賀知章對晚輩李白的謙恭態度,李白、杜甫和高適的深情厚誼,不僅在中國文壇留下千古美談,而且更成了後代文人立身交友的光輝典範。
在唐朝文壇中相繼出現了文人相親、同僚相助的感人故事,如顧況對白居易的薦舉,韓愈和皇甫湜對李賀的賞識,元(稹)白(居易)、劉(禹錫)白、劉柳(宗元)之間的交情以及杜牧、沈亞之對李賀的推崇和幫助等。在這裏,文人之間的相知、相識和相助都成為一種純正、率直的非功利性行為,其中劉禹錫和柳宗元這兩位誌同道合的永貞革新主將和同舟共濟的患難之交,留下了一曲感人至深的友誼頌歌。
劉禹錫因詩得禍被遠謫至荒僻的播州(今貴州遵義),詔書一下,柳宗元立即想到家有八旬老母的摯友,怎能攜著老人流徙南荒?於是他冒罪上書,甘願李代桃僵,將自己謫居之地柳州與劉禹錫的播州對換。雖然後來由於大臣裴度的說情,使劉禹錫得以改謫連州(今廣東連縣),但柳宗元的這份真誠質樸的情誼卻實在令人感動。四年之後,柳宗元死於柳州任上,當時劉禹錫正扶老母靈柩返洛陽,途經當年與摯友分手之地衡陽,聞好友病逝之噩耗,不禁驚號大叫,如得狂病,當即寫下一篇傷心之作——《重至衡陽傷柳儀曹》吊唁亡友。柳宗元死後,劉禹錫遵照遺囑,為其撫養子女,編輯文集,以此報答和追念自己十分崇敬的亡友。又過了三年,劉禹錫偶然聽到一則消息,說是柳宗元貶謫永州時的舊居愚溪,已由結茅樹蔬的勝地變成蕭條冷落的荒地。一句話勾起了劉禹錫對亡友的無比懷念和不勝悲憤,又寫下《傷愚溪三首》,以表達對柳宗元的追思,並為他慘遭迫害、盛年而歿的不幸一生再鳴不平。
無獨有偶,韓愈和他的忘年交孟郊,共同在中唐文學史上寫下了另一篇異曲同工的友誼讚詩。唐貞元二年(786年),19歲的韓愈懷著經世之誌進京參加進士考試,一連三次均失敗,直至貞元八年(792年)第四次進士考試才考取。雖然在六年間三度落第,沒能邁入仕進之門,卻使他走上了古文運動之道。當時韓愈已致力於古文的寫作,盡管初出茅廬,還不可能成為運動的領導,但已經結識了一批誌同道合的師友,其中就有古文運動的先驅者之一的梁肅。
也就在貞元八年這一年,42歲的孟郊赴長安應進士舉,25歲的韓愈作《長安交遊者一首贈孟郊》及《孟生詩》兩詩相贈,從此兩人開始交往並最終結為莫逆,孟郊成為韓愈文學主張的積極支持者。而韓愈對這位不合時宜而一生悲苦的老大哥,不僅在生活上予以細微的關切和照顧,並且更發現了孟詩絕妙奇特的過人之處。但是由於孟郊性格孤僻耿介,不善交友,不善與名家交流,加上其詩風苦澀矯激,一直被時人冷落,唯有韓愈對他的詩歌成就讚不絕口,一有機會就為之宣傳,擴大其聲譽。
孟郊的詩在構思和藝術表現上往往出人意料而又新穎形象,很受韓愈的推崇,說要低頭拜東野(《醉留東野》)。例如,在一首《古離別》的詩中,孟郊挖空心思地寫下了這樣別出心裁的妙句:
春芳役雙眼,春色柔四肢。楊柳織別愁,千條萬條絲。
孟郊在詩中說:雙眼如服勞役一樣欣賞春花,春色把人醉得四肢都變得柔軟,然而千萬條楊柳絲卻編織著離人惜別的愁網。這種以超越一般詩人的思維去追求藝術構思的精神和風格,被韓愈稱讚為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設,間見層出(《貞曜先生墓誌銘》)。孟郊另一首表現女子思念遠方夫君的《怨詩》的構思同樣堪稱奇特,詩中說這個思婦可笑地卻是真摯地要求與丈夫來一個兩地比試,辦法是:把兩個人的眼淚各自滴在蓮花(芙蓉)池中,看一看今夏綻放的蓮花究竟將因誰的相思淚多而被浸死:
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為誰死。
南宋胡仔所編的《苕溪漁隱叢話》卷五記載了王安石以李白、杜甫、韓愈各人的詩句對他們詩歌特色所作的評價: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暞,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暞,此老杜所得也。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暞,此韓愈所得也。其實,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是鄭餘慶任河南尹時,韓愈為向他推薦孟郊所作《薦士》詩中的一句讚語。
硬語指詩文字句堅挺有力,排奡指詩文書法筆力矯健奔放,不受約束。孟郊的一首《遊終南山》正是這種風格的代表作。這首詩通過寫終南山的雄奇險怪之景,表達詩人歸隱山林、淡泊名利的情誌,被沈德潛評為盤空出險語,並說它與孟郊的《出峽》(《峽哀》)詩中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之句同一奇險(《唐詩別裁集》)。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穀晝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長風驅鬆柏,聲拂萬壑清。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
這首詩果然硬語盤空,險語驚人,氣勢不凡。詩人以一個塞字、一個石字作為自己的直觀感受,在山間仰望俯瞰之際,覺得天地之大隻有一座終南山,日月仿佛都是從石上生出來的。峰壑景異,山高風厲,全詩迸發出意想不到的雄厚奇特氣概。詩中由山及人,以路險反襯出詩人心地平坦,因遊山感受到何需追求功名利祿!
詩人還有一首寫景詩——《洛橋晚望》,透森冷幽靜之氣,突險峻峭拔之筆,將人引入更高的意境,令韓愈為之傾倒: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天津橋下剛剛結冰,洛陽道上悄無人聲。蕭條的榆柳掩映著靜謐的樓閣,萬籟俱寂,在明靜的月光下,一眼便看到了嵩山上的皚皚白雪。同為硬語盤空,與《遊終南山》開端令人眼前一亮所不同的是,《洛橋晚望》把明月照積雪的奇特壯麗景象放到了結尾。
韓愈最佩服的唐朝詩人除李杜外,就是孟郊。在《醉留東野》中,韓愈抒發了心中波濤起伏的真切情感: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複躡二子蹤……吾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
孟、韓的詩文各具特色、旗鼓相當,唐人將兩人合稱為孟詩韓筆。但韓愈總把孟郊推到他的前麵,對這位以苦吟著稱的詩人予以高度評價,甚至認為其可能是繼陳子昂、李白、杜甫之後的詩壇巨匠。韓愈對孟郊的推崇是發自肺腑的,說明他慧眼識英雄,也證明了他的寬廣胸懷和真誠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