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寸草心焉報三春暉——唐朝詩人孟郊(3 / 3)

人們曾把孟郊與韓愈並稱韓孟詩派,因為兩人都尚古好奇,多寫古體詩,存世的兩人聯句多達十三首。他們的詩都很有力度,韓愈在《雙鳥詩》中比喻兩人一鳴而萬物皆不敢出聲,孟郊也有詩骨聳東野,詩濤湧退之(《戲贈無本》)的話。後來文人對韓孟互有抑揚,但通常認為韓詩境界壯闊、力度奔放,孟詩風格瘦硬、力度內斂,更接近漢魏風骨。

作為中唐時期崛起的一個影響很大的詩派,韓孟詩派擁有一群優秀詩人,代表人物除了韓愈、孟郊外,還有賈島、盧仝、姚合、李賀、劉叉等。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以言人之所未言,辟人所未境為己任,不想因循守舊,隨盛唐詩的後塵亦步亦趨,而要自創新格,另辟蹊徑。他們繼承並發展了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作態度,用思艱險,崇尚苦吟,主張不平則鳴與筆補造化。

在詩歌風格上,他們主要追求奇崛險怪、雄奇怪異之美,就如同韓愈評價孟郊的那種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劌目怵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掏擢胃腎。神設鬼施,間見層出。而就他們詩歌的思想內容而言,即使是優秀之作,也多以抒寫個人的遭遇來揭示社會的弊端,較少直接反映現實生活。

韓孟詩派及其詩風的形成有一個過程,而792年孟郊與韓愈在長安邂逅,為詩派的崛起奠定了基礎。此後詩派成員有兩段頻繁的聚會時期,對韓孟詩派群體風格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一段是貞元十二年至十六年(796~800年)間,韓愈先後入汴州董晉幕和徐州張建封幕,孟郊、張籍、李翱前來遊從;其時年長的孟郊已基本形成了自己的獨特詩風,從而給步入詩壇未久的韓愈以明顯影響。另一段是元和元年到六年(806~811年)間,韓愈先任國子監博士於長安,與孟郊、張籍等相聚;後分司東都洛陽,孟郊、盧仝、李賀、馬異、劉叉、賈島陸續到來,張籍、李翱、皇甫湜也時常往來,於是詩派全體成員得以相聚。此時韓愈的詩歌風格已完全形成,他獨創的新體式和達到的成就已得到同派詩人的公認和仿效,孟郊則轉而接受韓愈的影響。通過這兩段時期的聚會,詩派成員酬唱切磋,相互獎掖,形成了審美意識的共同趨向和藝術風格的共同追求。

在這一詩派中有兩位都以苦吟著名又而平生尤喜為窮苦之句的詩人,就是被稱為郊寒島瘦的孟郊、賈島。郊寒島瘦的稱呼來源於蘇軾的《祭柳子玉文》: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嘹然一吟,眾作卑陋。其實這兩個人生年相差28年,卒歲相距29年,籍貫天南地北,生死各不相知,但在三百年後,蘇軾以他們清奇淒苦的詩文意境風格為契機,把兩人的詩名連在一起並使之流芳千古。

後人總喜歡根據寫詩的態度和風格給唐朝詩人戴上形形色色的光環,諸如詩傑王勃、詩狂賀知章、詩骨陳子昂、詩家天子王昌齡、詩佛王維、詩仙李白、詩聖杜甫、詩豪劉禹錫、詩魔白居易、詩鬼李賀、詩謎李商隱等。孟郊、賈島這兩位個性特點十分鮮明的詩人,也不可避免地被授予兩頂帽子:作詩苦心孤詣、人生經營慘淡的孟郊被稱為詩囚;一生以作詩為命、好苦吟的賈島,人稱詩奴。金詩人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三十首》中將孟郊貶為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而在其《放言》詩中,索性將兩人稱為郊島兩詩囚。

郊島成了孟郊、賈島的合稱。孟郊是賈島的前輩詩人,把他們連在一起,仿佛有點如關公戰秦瓊般勉強。但實際上他們有諸多共同之處,兩人遭際不遇,官職卑微,同為一世窮困、一生苦吟,皆以詩窮至死。孟郊一生空吟詩,不覺成白頭(《送盧郎中汀》);賈島為詩藝灑盡心血,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戲贈友人》)。同為兩人好友的韓愈在《贈賈島》一詩中戲謔地說,賈島是被上天派到人間來接孟郊的班的:

孟郊死葬北邙山,從此風雲得暫閑。天恐文章渾斷絕,更生賈島著人間。

賈島一生不喜與常人往來,唯喜作詩苦吟,在字句上下足苦工。因為他才使文學創作上出現了推敲這一詞彙,而他也因推、敲二字而留下一段感人的傳說。一次他去訪問李凝幽居,騎在毛驢上構思了一首名為《題李凝幽居》的詩,詩曰:

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他對第二句中的僧推月下門中的推字不甚滿意,覺得不如改成敲字好,但一時又拿不定主意,嘴裏不停地念著推敲、推敲……卻沒有覺察到毛驢闖進了官道上韓愈的車馬隊伍裏。韓愈詢問賈島為什麼亂闖,賈島如實說明緣由,韓愈聽後竟忘了訓斥,也幫著思索起來,對賈島說還是用敲字好,夜晚訪友先敲門才有禮貌,而且月夜萬籟俱寂,一個敲字更增添韻味和詩意。賈島聽了心悅誠服,遂以敲字代替推字。

看來做學問做到走火入魔,忘乎所以者古已有之。詩癡賈島曾在一首名為《題詩後》的著名五絕中曰:

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這是他吟成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兩句後加的注詩,大概是這兩句詩苦思了三年才得以吟出,吟成後不禁雙淚長流。知音者如不賞識我苦心寫成的佳句,那麼我隻好歸隱深山,擱筆不寫了。一首小詩,含義深刻,既表現了詩人錘煉詞句的頂真、刻苦,也說明了他對自己好詩佳句的自信。賈島的自信心和淩雲壯誌更躍然於另一首小詩——《劍客》中: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賈島對詩之苦吟似乎更甚於孟郊,然而他的一生的清苦較之前輩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詩人官微職小,祿不養身,乃至身後家無一錢,全部資產隻有一頭病驢和一張古琴,讓人不勝嗟歎。

苦吟詩人在功名上沒有得到公平回報倒也罷了,然而在藝術成就上也沒有備受詩壇讚美,則不能不說是一件使人感到遺憾的事。中唐時期被公認的詩壇盟主是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也許還有人推舉李賀或元稹。盡管包括韓愈在內的一些人為郊島特別是孟郊叫好,但郊寒島瘦怎麼也輪不到坐上盟主的位置。

但令郊島沒有想到的是,一千多年後,現代一位文學大家卻以獨有的曆史文化研究視角,為他們大唱讚歌,把其推上了中唐詩壇的首席位置,他就是聞一多。聞一多在其唐詩專題研究中,一反白居易是杜甫之後現實主義詩人的定論,認為不同於白居易的孟郊,才是杜甫的繼承者、師法者。聞一多曾經指出:

他們首先調整了文學與人生的關係,認定了詩人的責任,這種精神在中國詩壇是空前絕後的……中唐承繼這派詩風的有孟郊和白居易兩人。但白居易僅喊喊口號而已,《新樂府》之外,其他作品跟人生關係無多大聯係,他的成功是雜體詩(如《長恨歌》、《琵琶行》)和閑適詩而不是社會詩。隻有孟郊是始終走著文學與人生合一的大路。

孟郊是以畢生精力和親身感受用詩向封建社會提出的血淚控訴,他動人的力量當然要超過那些代人哭喪式的純客觀描寫,它是那麼緊緊扣人心弦,即使讓人讀了感到不快,但誰也不能否認它展開的是一個充滿不平而又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真實世界,使人讀了想到自己該怎麼辦。所以,從中國詩的整個發展過程來看,我認為最能結合自己生活實踐繼承發揚杜甫寫實精神,為寫實詩歌繼續向前發展開出一條新路的,似乎應該是終生苦吟的孟東野,而不是知足保和的白樂天。

談到孟郊,我於是想起所謂好詩的問題。孟郊的詩,自從蘇軾以來,是不曾被人真誠地認為上品好詩的。站在蘇軾立場上看孟郊,當然不順眼……蘇軾可以拿他的標準抹殺孟郊,我們何嚐不可以拿孟郊的標準否定蘇軾呢?即令蘇軾和蘇軾的傳統有先權占用詩暞字,好了,讓蘇軾去他的,帶著他的詩去!我們不要詩了。我們隻要生活,生活磨出來的力,像孟郊所給我們的。是空螯暞也好,是蟄吻澀齒暞或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暞也好,我們還是要吃,因為那才可以磨煉我們的力。

對於老是作著一種陰暗情調的五言律詩的賈島,聞一多也給予了更高的評價,認為賈島以生活中的醜為美或化醜為美的審美意識,既是對莊子以來尤其是韓孟詩派審美觀的集中體現和發展,又是對韓孟詩派審美模式的突破。聞一多還認為郊寒島瘦雖是寒士詩人的範式,但賈島的詩風特征和審美趣味,卻與孟郊屬於兩個迥然不同的範式。因為當衰落的中唐走到沒落的晚唐時,韓孟詩派的惡毒咒罵與元白詩派的悲傷泣訴,已經讓人們的感情覺得疲乏,情趣感到膩味。這時候賈島出現了,他的清涼酸澀的詩風,恬淡自安的情調,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休息場所——讓感情和思想都睡去,隻感官張著眼睛往有清涼色調的地帶涉獵去,叩齒坐明月,支頤望白雲暞,休息又休息。對了,唯有休息可以驅除疲憊,恢複氣力,以便應付下一場的緊張。休息,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藝態度上可說第一次是被賈島發現的。

為什麼幾乎每個朝代的末期都會有賈島似的情形?宋末的四靈、明末的鍾譚以及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寧唯是,即宋代江西詩派在中國詩史上所代表的新階段,大部分不也是從賈島那份遺產中得來的盈餘嗎?可見每個在動亂中毀滅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地接受賈島,而在平時,也未嚐不可以部分地接受他,作為一種調劑,賈島畢竟不單是晚唐五代的賈島,而是唐以後各時代共同的賈島。

孟郊的詩受到唐宋不少著名詩人的讚美,賈島在《哭孟郊》一詩中說:塚近登山道,詩隨過海船。可見他死時詩篇已流傳國外。而北宋江西派詩瘦硬奇拗風格的形成,也受他一定的影響。對於賈島,聞一多的唐以後各時代共同的賈島之評價,絕非僅僅是一家之言。

曆代對郊寒島瘦的評價見仁見智,各持其說,欲識廬山真麵目,隻能有待於時間的公正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