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榮耀並痛苦著——元朝書畫家、文學家趙孟頫(1 / 3)

中國曆史上有過兩個遊牧民族入主中原的特殊時期,一個是元朝,一個是清朝。

在時代潮流的推動和裹挾下,形形色色的特殊人物總會身不由己地登上特殊時期的曆史舞台。

宋末元初和明清之交這兩個特殊時期,不僅都是亂世歲月,而且又都正值中原朝代黯然退出曆史舞台、北方民族高傲入主華夏之時。時窮節乃見,正是在這兩段大動蕩的年代中,大千世界迅速裂變出氣節和失節兩種元素,芸芸眾生也隨之出現了英雄和懦夫的分化。

南宋末年,麵對元軍鐵騎狂飆般地南下,文天祥、李庭芝、張世傑、陸秀夫等英雄人物一個個挺身而出,力圖以一臂之力挽救危局,但他們無不成了一道道瞬間即逝的閃電。時任南宋丞相的文天祥,在北京菜市口英勇就義,以自己的鮮血實踐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鄭重承諾。

三百六十年後,到了明清之交,在文天祥遠逝的背影後,又有一群英魂接踵而來。正當崇禎皇帝在萬歲山上吊自殺,福王朱由崧在明朝陪都南京被擁立為帝的時候,一個因直言而被崇禎皇帝廷杖、囚禁最後革職為庶民的黃道周,在故鄉福建起兵抗清,失敗後寧死不降,和追隨他的四個學生一起,談笑自若,在南京引頸就義。

而明朝最後一位兵部尚書、大學士史可法受命於危亡之秋,麵對滾滾而來的清軍鐵流,擔負起拯救天下興亡的曆史重任。在孤軍奮戰的十日揚州保衛戰中,他和揚州守軍全部壯烈犧牲。在他殉國後,以劉宗周、王思任、祁彪佳為代表的一批南明舊臣和江南名士,相繼以或絕食或投水的慘烈方式殉節;而三位最突出的愛國將領鄭成功、張煌言和李定國前赴後繼,繼續展開了艱苦卓絕的抗清鬥爭。

滄海橫流,風雲突變,英雄耀人眼球,懦夫也丟人現眼。當清軍攻破南京城後,金陵名妓柳如是極力勸丈夫錢謙益一起跳水殉國,但曾為南明禮部尚書的錢謙益卻是個軟骨頭,不僅自己舍不得離開花花世界,也阻止妾赴死。隨後他率先迎降,不久就奉命前往北京去做大清帝國的禮部右侍郎、充修《明史》副總裁了。

與錢謙益並列江左三大家的詩人吳偉業、龔鼎孳,一生也活得不輕鬆,吳偉業稀裏糊塗地當了清朝的官,龔鼎孳更成了三朝易幟,兩度投降的無恥貳臣。還有一位才華橫溢的複社四公子之一侯方域,曾經痛斥權貴,與宦官魏忠賢的餘黨展開過積極的鬥爭,對故國也滿懷哀思之情;但最終也因官癮的孽根未泯,耐不住冷清寂寞,參加了大清帝國順治八年的鄉試,進了副榜,以此變節行為而釀成終生遺恨。

然而明末的史書不過是宋末的翻版,明末的變節文人也隻是宋末著名文人趙孟頫的影子。大宋遺民趙孟頫(1254~1322年)不是等閑之輩,他字子昂,號鬆雪道人,又號水晶宮道人、鷗波,中年曾作孟俯。他是湖州(今浙江吳興)人。孟頫姓趙,是貨真價實的嫡係王孫,並不像劉姥姥那樣胡謅與賈府沾親帶故。排起輩分來他應該是宋太祖趙匡胤的十一世孫,其十世祖先可以追溯到宋太祖之子八千歲趙德芳,父親也曾官至宋朝廷的戶部侍郎。

憑借正宗而高貴的趙家血統,趙孟頫名正言順地躋身於受照顧的高幹子弟行列,加上他自幼聰敏,讀書過目成誦,14歲時任職真州司戶參軍,小小年紀就進入了幹部候補梯隊。然而時運不濟,其時他一心想為之效力的朝廷已經搖搖欲墜,還沒等他實現報效的夢想就轟然傾倒了。

南宋滅亡後,趙孟頫閑居家中,苦研學問,揮灑詩文書畫,成了吳興一帶傑出的青年才俊。其間吏部尚書夾穀力推趙孟頫出任元朝廷的翰林國史院編修官,遭到他婉言謝絕。他在《贈別夾穀公》一詩中寫道:青青蕙蘭花,含英在林中。春風不批拂,胡能建幽心。詩中他借山中靜靜開放的蕙蘭花婉轉地表達了自己寧願閑居在山林,也不願出去做官的清高心情。

清高是有條件的,它是附在經濟這張皮上的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趙孟頫從貴族淪為平民,身份突降對他並無實質影響,但卻將他賴以支撐家庭生活的官俸掐斷了。趙孟頫幼年喪父,由其母邱氏拉扯長大,家境本來就不富裕。耕夫碌碌,多無隔夜之糧;織女波波,少有禦寒之衣。(唐李世民《百字箴言》)而他不稼不穡,又何來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又何來庭有縣貆兮?眼看家境日益敗落,生活舉步維艱,還有什麼胸懷廊廟誌在蒼生可言!

就在趙孟頫念此每不樂,天路何由尋的時候,一位朝廷大臣出現在他的麵前。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行台侍禦史程钜夫奉元世祖忽必烈之詔搜訪遺逸於江南,謝枋得、趙孟頫等二十餘人均在名單之中。謝枋得是南宋著名的文學家和愛國詩人,名聲和威望極高,元朝曾先後五次派人來誘降,但都被他嚴詞拒絕,並寫《卻聘書》:人莫不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若逼我降元,我必慷慨赴死,決不失誌。最後被綁架到大都時,絕食殉國。

而閑居裏中多年的趙孟頫,終因不堪忍受貧窮之苦也不甘寂寞,忽改初衷,做出了出山北上的選擇。他到元大都後受到朝廷高規格接待,元世祖忽必烈親自接見,並讚其為神仙中人。聖駕親自接見已是殊榮,金口給以讚賞更讓趙孟頫受寵若驚,同時又有飄飄然之感,情不自禁地以士少而學之於家,蓋亦欲出而用之於國的感激語氣,表示要用自己的知識來報效元朝廷,還給皇帝和滅掉宋朝的丞相伯顏寫了幾首拍馬屁的詩。

元朝廷給予趙孟頫種種禮遇,任命他為從五品官階的兵部郎中,兩年後又升遷從四品的集賢直學士。

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趙孟頫出任濟南路總管府事。在濟南路總管府事任上,元貞元年(1295年)元世祖忽必烈去世,趙孟頫順便借病乞歸,夏秋之交終於得準返回闊別多年的故鄉吳興,在杭嘉湖一帶的山光水色中愉悅地會朋訪友、愜意地談藝論道。不久元成宗為修《世祖實錄》又向趙孟頫發出返京的詔令,趙孟頫應該可以借病推脫,但他畢竟是個常人、凡人,思考良久,最終還是擺脫不了世俗的羈絆,更逃逸不開權力的網罩,決定北上向朝廷報到。

成宗大德三年(1299年),趙孟頫被任命為集賢直學士,不過這是一個無須坐班的軟件職位,不必離開江南。在這個職位上幹了十一年後,隨著非常器重趙孟頫的仁宗即位,高官厚祿的命運又一次與趙孟頫狹路相逢。這次皇帝給予趙孟頫的恩寵可謂非同小可,不僅將他以李白、蘇東坡相比,而且拜他為翰林學士、榮祿大夫。趙氏藝術的出類拔萃,加上仁宗的廣告效應,使趙孟頫晚年名聲顯赫,官居一品,名滿天下,榮華富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榮耀並痛苦著,享受並內疚著,隻有一個人懂得趙孟頫的內心世界,那就是他的夫人、著名女詞人管道升。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吟風弄月歸去休!管道升的詞道出了丈夫的心聲:有什麼比自由更可寶貴的?有什麼比駕一葉扁舟去吟風弄月更痛快的?當延祐五年相濡以沫的夫人病逝後,孤單寂寞的趙孟頫請求南歸。其後仁宗、英宗數次召他赴京,但趙孟頫皆以年老多病而推辭,並在69歲時無疾而終,被朝廷追封魏國公,諡文敏。

生前官居一品,身後罵聲一片,對於趙孟頫來說實在有點冤,但事出有因,也不能完全歸之於求全責備。

在元朝文學藝術界,漢族文人對趙孟頫推崇備至,把他視為一代宗師,對他的變節行為似乎視而不見。然而到了漢族重新執掌政權的明朝,情況出現了大逆轉,由於身為大宋宗親天子胄裔卻甘心仇祿,趙孟頫被指為缺乏氣節、缺乏骨氣,對他的議論越來越多,不是譽之甚隆,就是毀之甚烈。自此,這兩種截然對立的評價就一直如影隨形地跟隨著趙孟頫。

這種指責和批評誠然是有失公允的,既然大宋王朝的帝後已經將半壁江山拱手相讓給元朝統治者,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又有什麼能力和辦法改變現狀?孔夫子曾為這種人設計了一條路: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其實聖人孔老夫子也不曾為拯救自己的祖國魯國而走上殺身成仁之路,對於凡夫俗子趙孟頫來說,剩下可走的一條路也就隻能是順應潮流或者說是隨波逐流。

然而,就在趙孟頫剛一抬腿跨越家的門檻走向大都的一霎間,他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地觸碰了一個底線。什麼底線?那就是民族的氣節、民族的大義。

氣節是一種隱性的傳統,根植於華夏文明的厚重土壤中;氣節又是一個明晰的道理,傳承在一個個中國家庭,教育著一代代炎黃子孫。而正是個人的氣節組成了民族的氣節,成為一個民族傲立於世的精神支柱。1947年5月1日《知識與生活》第二期,發表了現代散文家、詩人、民主戰士朱自清的《論氣節》一文,文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