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節是我國固有的道德標準,現代還用著這個標準來衡量人們的行為,主要的是所謂讀書人或士人的立身處世之道。……在專製時代的種種社會條件之下,集體的行動是不容易表現的,於是士人的立身處世就偏向了節這個標準。在朝的要做忠臣。這種忠節或是表現在冒犯君主尊嚴的直諫上,有時因此犧牲性命;或是表現在不做新朝的官甚至以身殉國上。忠而至於死,那是忠而又烈了。在野的要做清高之士,這種人表示不願和在朝的人合作,因而遊離於現實之外;或者更逃避到山林之中,那就是隱逸之士了。這兩種節,忠節與高節,都是個人的消極表現。忠節至多造就一些失敗的英雄,高節更隻能造就一些明哲保身的自了漢,甚至於一些虛無主義者。
朱自清論氣節,而他自己正是一個守節的楷模。1948年6月的一天,他的學生吳晗送來一份《抗議美國扶日政策並拒絕領取美援麵粉宣言》要他簽字,出於一個愛國知識分子的良心和氣節,為反對美國政府的扶日政策,為抗議上海美國總領事卡寶德和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對中國人民的誣蔑和侮辱,為表示中國人民的尊嚴和氣節,他毫不遲疑地用顫動的手,一絲不苟地簽上了朱自清的大名,並當即命令兒子退還配給證,拒絕購買美援麵粉。而當時這位瘦削羸弱的著名學者不僅患有嚴重的胃病;而且家裏還有許多孩子,大概算得上日子過得最困難的教授了。
朱自清逝世一年後,毛澤東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對他的愛國氣節和英雄氣概予以高度頌揚: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許多曾經是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的人們,在美國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麵前站起來了。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願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暞。……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們表現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
中國的孩童從學人之初,性本善的時候起,就已經把一句句先賢關於氣節的錚錚鐵言滲透在血脈中: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元景安);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李清照);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粉身碎骨何所懼,留得青白在人間(於謙);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顧炎武);砍頭不要緊,隻要主義真(夏明翰)……幼童、草民尚懂得氣節之重,更何況熟諳禮義廉恥的知識分子,他們理當更懂得民族大義和國家命運的含義。
事實上,自古至今的中國文人最注重氣節。屈原懷石投江不侍秦,蘇武杖節牧羊望帝鄉,陸遊臨終示兒盼光複,方孝孺被夷十族不寫詔,譚嗣同以我血薦軒轅,秋瑾血灑軒亭誌不移等。盡管由國家教委挑起的關於嶽飛、文天祥、於謙是否是民族英雄之爭,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但爭辯雙方無不異口同聲地肯定了他們的氣節。悠悠千年白雲蒼狗,息息相通氣節不變,中華民族傳統氣節觀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得以鳳凰涅槃的重要精神支柱。在氣節操守中最重大的考驗就是如何麵對生死禍福,而趙孟頫以及他的後輩錢謙益、侯方域等當時名士卻不能跨過這道門檻。
仕元之後的趙孟頫,在仕途上可謂青雲直上,特別在仁宗當朝更是聖眷甚隆。但是皇帝隻把他當作文學侍從,用其博雅淵深之學,藻飾太平之美,他擔當的角色隻不過是供帝王玩賞的典雅花瓶而已。當他感悟自己隻不過是一隻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籠中鳥,實現政治抱負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奢談時,已經為時晚矣。此外,與儒家道德規範相悖的一士二主行為,更使這個宋室後裔的心靈日夜承受著無形的撕咬,在痛苦的煎熬中度日。他深深為誤落塵網中,四度京華春感到悔悟:
在山為遠誌,出山為小草。古語已雲然,見事苦不早。平生獨往願,丘壑寄懷抱。圖書時自娛,野性期自保。誰令墮塵網,婉轉受纏繞。昔為海上歐,今如籠中鳥。哀鳴誰複顧,毛羽日催槁……
在這首《罪出》詩中,趙孟頫的內心的悲傷溢於言表。他是無力改變現狀的,隻能在詩文中感慨人世的艱難了:功名亦何有,富貴安足計?唯有百年後,文字可傳世。譬溪春水生,必誌行可遂。閑吟淵明詩,靜學右軍字。從陶淵明的詩中領悟人世的艱難,學王羲之書法忘卻內心痛苦,這大概是一位前朝遺民、一位書畫大家所能自編自演的人生悲劇。他在把古人詩文和魏晉書風作為擺脫內心痛苦的精神寄托的同時,又與夫人管道升一同做了中峰明本和尚的弟子,虔誠事佛,希望從佛經教義中求得解脫。
不過個人的悲劇並不意味著民族的悲劇,而且這種悲劇有很多時候卻成為文明史的幸運。趙孟頫身為異客,寄人籬下,忍受著世人無法理解的心靈折磨,背負著生命無法承受之重,以畢生嘔心瀝血的努力,把優秀的漢文化藝術薪火相傳到元代,並加以發揚光大。究其一生功過而論,後人還能對他苛求什麼呢?
有一位被稱為清初六大師的山西著名書畫藝術家傅山,是一個堅決複明反清、誓不與清朝廷合作的氣節之士。基於政治的因素,在明亡之後,他對事敵趙孟頫的人品極為鄙視,因屋及烏,連當年他曾欣賞並學習過的趙孟頫書法也成了淺俗如無骨的貳臣。不過到了晚年,他對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進行了深入研究,並重新評價了趙孟頫書法。他在《秉燭》一詩中寫道:
秉燭起長歎,奇人想斷腸。趙廝真足異,管婢亦非常。醉起酒猶酒,老來狂更狂。斫輪餘一筆,何處發文章。
詩中趙廝即指趙孟頫,管卑即趙孟頫之妻管仲姬,奇人則指趙氏夫婦。斫輪語出《莊子·天道》: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可見此詩為傅山70歲後所作,此時他已把趙孟頫看作奇異的天才。
《秉燭》一詩是傅山對自己的一種反省,他說:入夜我舉燭起身,不禁發出長歎,奇人是我一向最崇拜和追求的。趙孟頫真是個奇人,他的夫人管道升也非尋常之人。早年我貶損他們,因為喝酒喝多醉了,現在老了還貶損人家,就未免太狂了。現在我已70歲了,才有此認識,可是我到哪裏去發表我的觀點呢?
不過,早已閉上眼睛的趙孟頫當然不知道身後的風風雨雨。
三
由於趙孟頫經曆了榮華、複雜且又尷尬的一生,使世人對其書畫藝術的評價也隨著對他的褒貶而上下浮沉。一些書法家以人品論書品,薄其人遂薄其書,評趙氏書法為媚、俗、軟,而使其在書法領域中所做出的成就被無端貶低。不過蒙上灰塵的真金終究還是金子,趙孟頫以其書畫藝術上的傑出成就,不僅有幸與唐朝三大家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一起登上了書法史上楷書的頂峰,而且成為一位中國畫風從正規畫到文人畫重要變革轉型時期承前啟後的大家。
自5歲起,趙孟頫就開始學書,據明人宋濂說他的書法有三變:早歲學妙悟八法,留神古雅的思陵(宋高宗趙構)書,中年學鍾繇及羲獻諸家,晚年師法李北海。而明人王世懋則認為他的書法多從二王(羲之、獻之)中來,其體勢緊密是得於王羲之;姿態朗逸則得於王獻之;至書碑則是仿李北海《嶽麓》、《娑羅》體。此外他還臨摹過元魏的定鼎碑及唐朝虞世南、褚遂良等人,並能在繼承傳統上下苦工夫。他對書法的酷愛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直至臨死前猶觀書作字,並終於成為集晉、唐書法之大成的書法家。
多產並且長壽的書法家趙孟頫,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師承對象和創作理念,使他的書法具有階段性的特點。宋濂在跋趙孟頫《浮山遠公傳》時,對他的書法提出三變或三段的論斷,為後來很多鑒藏家、評論家所認同,這一論斷可以在他三個不同時期的作品《陋室銘》、《玄妙觀重修三門記》和《楞嚴經》中找到根據。然而在不同階段,趙孟頫的師承及其書風又是有交叉的。趙孟頫的書風盛行中國書壇數百年,盡管有褒者也有貶者,但他在有元一代所確立起來的地位卻一直未受到根本的動搖,這和他的藝術成就及其變化多樣的書風是分不開的。
此外,作為一位成就卓著的書法家,趙孟頫不僅表現出書風的多變性和階段性,在書體的多元化方麵也是出神入化的。他善篆書、隸書、真書、行書、草書、楷書,尤以楷書、行書著稱於世,如同《元史》本傳所說:孟頫篆籀分隸真行草無不冠絕古今,遂以書名天下。他在每一種書體的創作中都表現出非常專業的藝術技巧,並且融會古韻,兼具己意。趙氏書法影響了元朝一代士人,形成了趙派風格的書法家,其中不乏名家,因此使其無可置疑地成為元朝承前啟後、開宗立派的書法大家。
趙孟頫書法瀟灑中見高雅,秀逸中吐清氣,傳世書跡有《洛神賦》、《膽巴碑》、《歸去來兮辭》、《赤壁賦》、《道德經》、《玄妙觀重修三門記》、《仇鍔墓碑銘》及獨孤本《蘭亭十一跋》、《四體千字文》等。他還有不少關於書法的論述,如《尚書注》、《鬆雪齋文集》(十二卷)等。趙孟頫開創的回歸魏晉、回歸傳統的書風,影響中國書壇幾百年,後世學趙孟頫書法者極多,他的字在朝鮮、日本非常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