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代文人的山水詩中,不乏詠海詩。但詠海之人並非都曾親曆大海,多數隻是站在海邊,觀滄海而發浩歎,望洪波以詠壯誌,畢竟古人鮮有出海遠航的機會。
在曆代詠海詩中,曹操的《步出夏門行·觀滄海》是當仁不讓的狀元篇。遙想當年這位將軍詩人,鎧甲在身,征塵未洗,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吟下了這一首大氣磅礴的壯麗詩篇,足令後人難以望其項背,唯有欽佩不止。
詠海詩的另一名篇是蘇軾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這首詩寫於他被貶謫南荒儋州三年之後。當時他以65歲的高齡獲赦北歸,並於六月二十日夜渡過瓊州海峽,親眼目睹了海上奇景、星月壯觀,見景抒情,感歎人生。詩人波瀾起伏的情感與大海壯闊無際的胸懷相融合、共鳴,他大聲告訴大海:得以茲遊奇絕冠平生,即使九死南荒,我也不會感到遺憾了。詩曰: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詩人總是浪漫的,蘇軾更堪稱浪漫詩人之最。但連他自己也明白,墨寫的浪漫怎能掩蓋海造的驚險,當他夜渡大海時,大海那反複無常的激情,可以如兒戲般地玩弄他並隨時將他葬送。在那個木船渡海的年代,要穿越風急浪高的茫茫大海,一旦大海洶湧起來而無法控製時,大群的船隻就會覆亡(普希金《致大海》)。更何況天常有風雲之變,人焉無禍福之虞?
如果說蘇軾是因遭貶而不得不渡海去海南的話,那麼有兩位不懼海、不怕死的古人,卻是自告奮勇,一前一後登上東去的木船,朝著他們認準的同一目標,義無反顧地去了。他們去的目的地是日本,海上的行程更長,所冒的風險當然也更大。他們的出海,是一次有去無回、慨當以慷的壯行;他們的行動,是一次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壯舉。這兩個人,一個是唐朝的鑒真大師,另一個是明末清初學者朱之瑜。
高僧鑒真是受邀東行日本去傳播佛學文化和唐文化的,他的東渡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悲壯的色彩,十二年中五渡不成,直到第六次,這位年已66歲且雙目失明的戒律大師及其隨從才終於到達日本。鑒真東瀛傳道,為締造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之橋做出了曆史性貢獻,他也因此被日本人民譽為文化之父、律宗之祖。
在鑒真坐化九百年後,明末清初大儒朱之瑜(朱舜水)於1659年東渡東瀛,開始了他長達23年的寓日講學生涯。他也成為繼鑒真大師之後,在日本傳播儒學文化和明朝文化精華、殫精竭慮地締造中日兩國人民友誼之橋的又一重要曆史人物,因此朱之瑜被譽為日本的孔夫子。
與前輩鑒真大師有所不同的是,朱之瑜並非受禮邀專程前往日本弘揚中華文化。他是在追隨鄭成功北伐反清兵敗後,逃到舟山,眼看大勢已去,複明無望,懷抱孤憤,不得已亡命他國。他是偷渡客、潛逃者、流亡人,當然不可能有鑒真在啟程前聚眾點名、隨從宣誓的那種隆重場麵,但是唯其孤寂無助,更顯出了他那種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勇敢精神,那種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的堅定信心。他的東渡,頗有點像當年玄奘的西行,那也是一次偷渡行為,一次與死亡為伴的壯烈而危險的遠征。
搭乘商船的朱之瑜,初衷是閉門掃跡,而且本來準備在途經日本長崎後再往安南,因為德川幕府已實行鎖國政策四十年,中國人無法獲準寓居日本。但由於一位素來仰慕他的弟子——仕於柳河侯的安東守約(號省庵)聞訊趕來謁見並懇切挽留,使朱之瑜得以留下。安東省庵又為他上書申訴,四處奔走請托,終於得到長崎奉行(鎮巡)破例開此厲禁。雖然流亡日本,但朱之瑜並沒有終老於斯的打算,隻想暫借一枝,棲息貴邦,衣粗茹藿,操婢仆之役,所冀天下稍寧,遄歸敝邑。他自稱亡國之遺民,來此求全,直至70歲依然沒有放棄歸國的打算。對老師的高風亮節,安東省庵曾作詩讚曰:
遠避胡塵來海東,凜然節出魯連雄。曆忠仗義仁人事,就利求安傘俗同。昔日名題九天上,多年身落四邊中。鵬程好去圖恢複,舟楫今乘萬裏風!
朱之瑜學識淵博,但卻深藏若虛,定居日本後,其學問不大為時人所知。安東省庵是他的第一位日本學生,出於內心的仰慕和欽佩,他用自己一半的俸祿供養孤身飄然的老師,並資助其講學。盡管他自己所剩不多,生活也變得拮據,而且受到親朋的勸阻和恥笑,但他從未中斷對老師的照應,一直持續到1665年。弟子情之重、誼之深,使朱之瑜深為感動,最終決定留駐日本,而他與安東省庵在生活上互相關心、照應,在學術上互相尊重、切磋,患難中的真情日久彌深,終生不渝,也成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美談。
隨著年僅27歲的小宅生順奉命到長崎尋求碩德耆儒,使朱之瑜的人生命運出現了新的轉折。當時掌控一方的大名(諸侯)——水戶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國(源光國)急欲培養人才,但苦於缺少師資。這位德川光國被人們稱為水戶黃門,其祖父就是終結了日本戰國時代,統一全國的德川家康,他建立了統治日本長達264年的江戶(今東京)幕府,史稱江戶時代;其父是水戶藩第一代藩主德川賴房。德川家康分封他的三個兒子為藩主,鎮守在三個重要的地方,德川賴房被封在水戶城,世襲水戶藩主,又稱水戶侯。水戶藩可以在江戶設藩邸,長駐江戶。
才識過人的小宅生順在與明遺民朱之瑜的接觸中,發現他通今博古、山峙淵渟,就立即推薦給了手握大權、求賢若渴的德川光國。1665年,德川光國派了使臣,備了厚禮,把朱之瑜從長畸請到江戶(今東京),待以賓師之禮,執禮甚恭,乃至不敢直呼朱之瑜之名。據梁啟超《朱舜水先生年譜》記載:先生在江戶時,源光國敬禮之,不敢稱其字,欲得一庵、齋之號稱之。先生答言無有,三次致言,乃曰:舜水者,敝邑水名也,古人多有以本鄉山水為號者。暞舜水之稱如此。朱之瑜以家鄉一條舜水的河名為號,以示不忘故國故土之情。
德川光國天資穎悟,學識超群;謙虛有度,禮賢下士;寬厚仁和,愛民如子,深得朱舜水讚佩。此後朱舜水就留在江戶,在江戶、水戶等地講學,講學時老者白須白發,亦扶杖聽講,並被日本一些學者奉為泰山北鬥。他與德川光國經常談論經史,講究道義。德川光國在江戶為朱舜水構建新居,初時朱舜水因反清複明大業未成,以恥逆虜之末滅,痛祭祀之有闕,若豐屋而安居,非我誌為由四次力辭。但後來還是推辭不過,住了進去,並且在這裏奄然而逝,遺址就在今東京大學農學部。
魯迅在其散文名篇《藤野先生》中有這麼一段話: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裏。不知怎的,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隻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看來魯迅也給懵了,朱舜水客死之地在江戶,並非水戶。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四月十七日,朱舜水病逝日本,享年83歲,他死後德川光國破例按明朝儀式為他選址、建墳、立碑。在朱舜水死後第十天,德川光國給予他以當時最高榮譽,將他安葬在常陸久慈郡大田鄉(今茨城縣常陸太田市)瑞龍山麓的水戶德川氏墓地,德川光國率其世子及諸朝臣齊臨其葬。
瑞龍山為水戶德川家族曆代祖塋之所在,風景優美,平民不得葬此。
入山百步餘,為德川光國的衣冠塚;再上坡二十餘級,為德川光國暨配夫人之墓。左折而東百步餘,則為朱舜水之墓,墓的四周是四季青翠的喬木,中有石台,台前有石碑一通,正麵為德川光國親題隸書明徵君子朱子墓,兩側碑陰,是朱舜水的學生——後來成為名鎮四方的大儒安積覺所刊之文。墓前左右有石片對立,如中土照門;旁有土墳起,半環如脊,仿佛護龍;墓道西向,據說是朱舜水遺囑之意,殆不忘中土之意,以顯逝者之心。次年忌日,德川光國祭舜水墓時與群臣議,諡朱舜水曰文恭先生,取古言德道博聞曰文,執事堅固曰恭之意。
日本民眾對朱舜水十分崇敬,在他死後周年時,被譽為17世紀日本關西巨儒的安東守約在祭文中哭道:嗚呼先生,知我望我。今也既逝,學殖雲墮。有疑誰問!有過準督!有事誰計!有懷誰告!這表達了當時日本學者和民眾的心情。如今,水戶市立有日本十大思想家的塑像,朱舜水是其中唯一的外國人。
二
明末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股勢力在京城進行較量,中國曆史進入了又一個多事和多難之秋。
在西安建大順政權的李自成,率農民軍渡河西進,於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1644年4月25日)中午進入北京城。與此同時,已經成為孤家寡人的崇禎皇帝和太監王承恩一起自縊於北京景山,明遂告亡。旋即,多爾袞率清軍尾追農民軍,於五月初二攻占北京。
崇禎皇帝在萬歲山上吊自殺的消息傳到明朝陪都南京,引起這裏的明朝大臣們一片驚慌。國不可一日無君,他們麵臨著解決王朝繼統的問題。崇禎的三個兒子都沒有逃出北京,在閹黨阮大铖與鳳陽總督馬士英的密謀下,擁立了一個逃到南方的福王、酒色之徒朱由崧做皇帝。於是南京建立了一個史稱南明的政權,曆史上把朱由崧稱為弘光帝。
其時在江南總兵方國安的薦舉下,朱之瑜多次被皇帝徵召,但受東林黨和複社那種疾惡如仇、剛直不屈的品格所激勵,他始終不受,以致不得不星夜遁逃以免遭拘捕。把持南明朝政的閹黨馬士英仰慕朱之瑜之名,又請朱之瑜親家何東平再三勸勉他入仕,但朱之瑜誓不與馬士英、阮大铖等奸黨同流合汙,不顧身家性命而予以斷然拒絕。
麵對清軍滾滾鐵騎的大舉南下,在兵臨城下、國家垂亡的千鈞一發之際,南明朝廷的將臣們還在不顧一切地上演著一幕你死我活、此消彼長的內鬥鬧劇。但素稱書香之地的浙東,從山陰、餘姚到鄞縣,一批愛國文人誌士先後憤然而起,從政從戎,奮不顧身地投入到風起雲湧的抗清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