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萬劫不廢我弦歌——明末清初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黃宗羲(1 / 3)

總以為黃宗羲是史家、大儒,明清之際的思想家、文學家、教育家,沒想到如此一位名士,當年為除邪懲惡、報仇雪恥,竟然怒發衝冠、氣衝鬥牛,做出有你無我、暴虎馮河的舉動。

天啟五年(1625年),在與魏忠賢及閹黨的鬥爭中,東林黨六君子楊漣、左光鬥、魏大中、顧大章、周朝瑞、袁化中殉難。次年,魏忠賢又興大獄,逮東林黨高攀龍、周順昌、周起元、繆昌期、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七人。高攀龍投水死,其餘六人死於獄中,時稱為後七君子。他們前赴後繼,以忠肝義膽譜寫了一曲輝映史冊的慷慨悲歌。

做過明天啟年間禦史的黃尊素是黃宗羲的父親,在受盡酷刑含冤而死那年,黃宗羲隻有16歲。崇禎元年魏忠賢遭斬殺,19歲的黃宗羲懷錐入京伸冤。在審訊時,他與仇人當庭對質,怒火中燒,取出懷中之錐擊刺閹黨黨人許顯純;又痛毆崔應元,拔其胡須代頭祭於他父親的靈前。恨猶未了,黃宗羲前往監獄中,找到曾毆打並殺死其父的兩個牢卒,一並殺之,痛快地為父親報了仇。在審訊閹黨黨人李實時,他複以錐刺李實。黃宗羲一下子出了名,人稱姚江黃孝子,連崇禎皇帝也歎其為忠臣孤子。

又是這一位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更頭戴中國思想啟蒙之父桂冠的大師,竟令人難以置信地與囚徒、遊俠、山寨王等不光彩的頭銜聯係在一起。

崇禎末年,朝政腐敗,社會矛盾更趨激烈,江南幾十個文人社團合並成立複社,以東林黨後繼為己任,主張改良,黃宗羲成為其中的重要成員。由於以黃宗羲為首的複社士子聯名寫了《留都防亂公揭》,矛頭直指貪贓誤國的南明朝廷權臣阮大铖。阮大铖與馬士英狼狽為奸,對東林、複社文人大加迫害,黃宗羲遂與顧子方(顧杲)並逮。其時清軍南下,南京朝不保夕,黃宗羲乘機踉蹌歸淛(浙)東,舉旗抗清。與他的兩個弟弟糾合黃竹浦子弟數百人,隨諸軍於江上,江上人呼之曰世忠營暞。後來又安營紮寨於四明山,先後達數年之久。

坐過牢,做過盜,但抗清鬥爭最終還是失敗,兵卒不多的全軍也覆滅了。為了逃避追捕,黃宗羲攜帶家眷逃往剡中,躲進深山,一邊精研兵法曆算,一邊等待時機。當獲悉監國魯王在閩中打開局麵時,黃宗羲前往追隨,過了一段短暫但極其艱苦的海上生活。他在《思舊錄》中回憶說:觴餘於鯨背之上,落日狂濤,淒然相對,但覺從古興亡,交集此時,何處容腐儒道得一句!無奈大勢已去,時不再來,重新創造一個抗清的暖春氣候談何容易。

順治十年(1653年),魯王被去掉監國的稱號,海氛漸息,無複所望,黃宗羲才怏怏地奉母返裏門,畢力著書。從此過著出而耕樵,入而誦讀的隱居生活,開始了他下半生的著述生涯。在此期間黃宗羲寫下著名詩篇《山居雜詠》,在其中(其六)描述了他在山居耕讀自給自足的簡樸生活:農舍兼書齋,犁鋤共翰墨,牛宮豕圈和藥灶茶鐺成為詩人抗貧養家、誦讀治學的物質基礎。詩曰:

數間茅屋盡從容,一半書齋一半農。左手犁鋤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

牛宮豕圈親僮仆,藥灶茶鐺坐老翁。十口蕭然皆自得,年來經濟不無功。

經曆十年烽火、千裏奔波,一旦歸隱山居、著述教學,黃宗羲對追求自己理想、實現人生目標依然滿懷信心。他的《山居雜詠》(其一)表達了不畏逆境、自強不息的頑強意誌和生死不渝、貧賤不移的高尚情操,是詩人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

鋒鏑牢囚取決過,依然不廢我弦歌。死猶未肯輸心去,貧亦豈能奈我何?廿兩棉花裝破被,三根鬆木煮空鍋。一冬也是堂堂地,豈信人間勝著多。

晚年的黃宗羲在自題畫像時,對自己的一生經曆做了精辟的總結:初錮之為黨人,繼指之為遊俠,終廁之於儒林,其為人也,蓋三變而至今。跌蕩起伏的人生三變,簡練地說明了他19歲後所經曆的坎坷之路。

黃宗羲(1610~1695年),字太衝,號南雷,學者稱梨洲先生,浙江餘姚黃竹浦人。黃宗羲早年師事晚明儒學殿軍劉宗周,劉宗周是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字啟東(起東),號念台,為繼王陽明之後的大理學家,因講學蕺山,世稱蕺山先生。名師出高徒,加上讀書、做學問認真投入,黃宗羲早在崇禎末年就很有名氣了。半生的遭際,使他對人生、對社會和政治有了更為清醒深刻的體悟。十裏八鄉都仰慕黃宗羲的學問和人品,請他講學或者跟他學習的人紛至遝來。為了正規地教學授徒,黃宗羲決定首先將二十年前劉宗周創辦的證人書院恢複起來,重新開始講學活動。

治學嚴謹,見解獨到,提倡實學,不尚空談,是黃宗羲一貫堅持的學風。《清史稿》曰:宗羲之學,出於蕺山,聞誠意慎獨之說,縝密平實。他的治學原則,一講究根基,主張以六經為根基,反對不讀書的清談;二重視博覽群書,強調融會貫通;三主張經世致用,反對讀死書,更厭棄迂腐之學。晚明以來,束書而談、空洞浮躁的學術風氣泛濫多年,黃宗羲的出現,一掃積累經年的歪風。

他多才博學,著作宏富,於經史百家及天文、曆算、音律、釋道、農工等諸多領域均有造詣。一時間黃宗羲在學術上聲名鵲起,全國各地到處來人邀他講學。黃宗羲大名傳到朝廷,康熙下令地方官員收集黃宗羲的著作,並曾接連兩次征召他赴京任傅學鴻儒;後來康熙欲修明史,又再次邀他赴京主持史局。然而黃宗羲屢征屢辭,不入清廷,也從不參加清朝科考,布衣終身,表現出了安貧樂道的隱士情懷。

黃宗羲的治學以捍衛王陽明心學為任,力主誠意慎獨之說;但因深受陽明學影響,其盈天地皆心也觀點有唯心論的傾向。他反對宋學中理在氣先的理論,認為理並不是客觀存在的物質實體,而是氣的運動規律,又具有唯物論的特色。他為後人留下了一部係統記載、論述明朝學術思想發展、演變及其流派的《明儒學案》,這是中國第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學術史專著。黃宗羲晚年於《明儒學案》外,又輯《宋儒學案》、《元儒學案》,以誌七百年來儒苑門戶。正是他推動中國哲學史研究從一般史學中劃分出來,成為一門專門學科。

身為史學大家的黃宗羲倡言治史,堅決反對不通知一代盛衰之始終,徒據殘書數本,墓單詞,便思抑揚人物的腐敗史學風氣,竭力提倡精研史實、通達古今的史學學風。他更注重對鄉邦文獻及當今人物資料的整理和研究,這種學風推動下形成的浙東研史之風,成為清朝史學研究之開山鼻祖。黃宗羲的弟子萬斯同、全祖望、章學誠等皆以史學名家著稱,師徒一起蔚為浙東學派。

他對明朝的曆史典故極為熟悉,且多身曆見聞,又善於敘事,因此他的散文從各種不同角度反映了明清之際大變動的社會麵貌,尤其是明末東林、複社的反宦官鬥爭以及南明政權內部抵抗派和投降派的鬥爭。他所寫的傳狀、碑誌文,不僅生動傳神,而且涉及的人物麵很廣。他帶著強烈深厚的感情,含著熱淚為明末那些忠臣義士寫墓誌,以一支勁筆著力表彰他們的堅定節操和壯烈行為。

在為張煌言撰寫的《墓誌銘》中,黃宗羲以丙戌航海,甲辰就執,三度閩關,四入長江,兩遭覆沒,首尾十年有九,總結了摯友的抗清鬥爭曆程,認為他的北征可和南宋末年文天祥的指南相提並論,共與日月增光。他還撰文讚揚他的老師劉宗周,特別是其倔強耿直的性格,成功地刻畫了一位諍臣兼學者的形象。

雖然黃宗羲的詩的成就不及散文,但也留下了一些可誦之作。他的詩多直抒故國之悲、懷舊之感,不事雕飾。康熙十七年(1678年),黃宗羲寫下四首《周公謹硯》詩。周公謹就是宋末周密,號弁陽翁,入元未仕,專事著述。一直抱有遺民之痛的黃宗羲,與當年的周密一樣,以隱居著述、寫詩文言誌,《周公謹硯》的第一、二首為:

弁陽片石出塘棲,餘墨猶然積水湄。一半已書亡宋事,更留一半寫今時。

剩水殘山字句饒,剡源仁近共推敲。硯中斑駁遺民淚,井底千年恨未消。

自1654年起到1695年去世的四十一年中,黃宗羲的著述生活走了三步:第一步是1654~1667年,以整理自己在南明期間所形成的思想為主;第二步是1668~1685年,他的主要精力用在講學和經術的研究上;第三步是1686~1695年,主要是編纂彙集和進一步整理自己的著作。黃宗羲的著作有《宋元學案》、《明儒學案》、《明夷待訪錄》、《律呂新義》、《易學象數論》、《大統曆推法》、《今水經》、《黃梨洲文集》、《黃梨洲詩集》和《行朝錄》等。

讀過中國曆史的國人不一定讀得到黃宗羲,但學過世界曆史的學生卻必定記得盧梭,毛澤東就是在中學時代讀盧梭的。斯諾在《西行漫記》中記敘:少年毛澤東在湖南湘鄉一所學校念書時,也學了一些外國曆史和地理。在一篇講美國革命的文章裏,我第一次聽到美國這個國家,裏麵有這樣一句:華盛頓經八年苦戰始獲勝利遂建國家。暞在一部叫做《世界英傑傳》的書裏,我也讀到了拿破侖、俄國葉卡捷琳娜女皇、彼得大帝、惠靈頓、格萊斯頓、盧梭、孟德斯鳩和林肯。後來他又在湖南省立圖書館讀到了盧梭的著作。

盧梭是法國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18世紀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啟蒙運動最卓越的代表人物之一。1762年,盧梭最重要的著作《民約論》(今譯《社會契約論》)問世了,書中宣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原則:人是生而自由平等的,這是天賦的權利。國家則是自由的人民自由協議的產物。如果人民的自由為強力所剝奪,人民便有起來革命的權利,可以用強力奪回自己的自由。書一出版不僅無人問津,而且立即遭法國當局禁止,盧梭也被迫逃往瑞士。但《民約論》很快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從美國的《獨立宣言》到法國的《人權宣言》,無不深刻地留下了盧梭思想的烙印。《民約論》被譽為是人類解放的第一個呼聲,世界大革命的第一個煽動者。

然而法國人、美國人並不了解,另有一部從民本立場抨擊君主專製製度的傑出著作,百年之前就在神秘而封閉的大清王朝問世。盧梭也不知道,一個與他誌同道合的中國前輩,百年之前就已完成了和《民約論》所見略同的政治哲學著作——《明夷待訪錄》。從《明夷待訪錄》到《民約論》的一百年,正是西方資產階級革命風起雲湧,資本主義生產力取得長足進步的時期。但被清廷列為禁書的《明夷待訪錄》,卻長期禁錮在封建專製樊籠中,並不斷遭到封建文人的謾罵或糾謬。書作者黃宗羲的思想自然也未能隨風飄揚,走出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