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生則中華兮死則大明,寸丹為重兮七尺為輕。
予之浩氣兮化為雷霆,予之精神兮變為日星。尚足留綱常於萬祀兮,垂節義於千齡。
後來清廷已感到對張煌言的種種勸降努力,無非是瞎子點燈,純係自作多情,不殺他隻不過徒增他宣傳抗清的時間和機會,於是決定處決張煌言以及他的幕僚羅綸、僮仆楊冠玉等。清康熙三年(1664年)九月七日清晨,張煌言被綁赴杭州弼教坊刑場。他從竹轎中昂首闊步地走出,舉頭遙望鳳凰山,見江上青山夾岸,讚道:大好山色,竟使沾染腥膻!說罷,便命在旁官吏筆錄,口述《絕命詩》一首:
我今適五九,複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
家破人亡不足惜,舍身取義垂丹青。就這樣,45歲的張煌言追隨前輩的抗清誌士,續寫了又一曲可歌可泣的愛國詩篇,而他的妻兒更先於他三天被害。張煌言與同時代那些曾鼓舞和激勵過他的英烈,其中包括45歲慷慨就義的史可法、44歲投水殉節的祁彪佳、50歲投水成仁的夏允彝及其17歲因兵敗遭殺的兒子夏完淳,丹心同照日月,碧血共映山河。
與張煌言有兩代世交的黃宗羲,在沉痛悼念張煌言不幸殉難的同時,對他以全歸而終其正氣凜然的一生,表示了深深的敬佩。黃宗羲在為之撰寫的《墓誌銘》中,以丙戌航海,甲辰就執,三度閩關,四入長江,兩遭覆沒,首尾十年有九,總結了張煌言的抗清鬥爭曆程,認為他的北征可和南宋末年文天祥的指南相提並論,共與日月增光。在當時環境下,黃宗羲深感私不得,無法公開和公正地評述張煌言的一生,隻能在自己的《蒼水》一詩中默默悼念:
廿年苦節何人似,得此全歸亦稱清。廢寺醵錢收棄骨,老生脫筆記琴聲。遙空摩影狂相得,群水穿礁浩未平。兩世雪交私不得,隻隨眾口一閑評。
十二年後,在張煌言被賜諡忠烈侯時,黃宗羲終於可以為自己的刎頸之交、抗清戰友說幾句公道話了。
四
在博大厚重的中華史冊上,不知記載了多少先賢故居、名人墓塚、將相遺址、騷客遊蹤。對於它們的位置,誠然有言之鑿鑿、確可信據者,但更多卻是隱隱綽綽、模棱兩可,甚至道聽途說、捕風捉影,於是就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許多千百載疑案。對這些疑案的確切謎底,曆來眾說紛紜,近些年來更成為史家爭議最多的熱點、官家爭奪最烈的焦點,這是因為其中蘊涵著吸引與招徠外來遊客、投資商的財富和資源。而最近有兩大疑案分外引人注目,一是被稱為明朝文學史上哥德巴赫猜想的《金瓶梅》作者;二是曆來被傳為七十二疑塚的曹操墓。
對小說作者真相的探討,是《金瓶梅》學術研討中一個長盛不衰的課題。學者們窮源溯流,進行了大量的調研考證,迄今已提出七十多個候選作者名單。盡管其中已有被稱為《金瓶梅》作者的四大說廣為學界所接受,但仍缺乏足夠的證據一錘定音,真正的作者依然隱蔽在山重水複中。如果說《金瓶梅》作者的爭論還是在水麵之下靜悄悄地進行的,而關於曹操墓的爭論則頗有點刀光劍影的氣味了。由於《三國演義》的渲染,使曹操成為千古奸臣,而傳說中他的七十二疑塚成為千古之謎。然而在2009年的一瞬間,千古之謎被破解了,曹操墓在安陽被發現,被評為2009年十大考古發現。但接踵而來的卻是反曹派鋪天蓋地的質疑,關於曹操墓真假的爭論已經上升為爭吵,而且愈演愈烈,大有對簿公堂之勢頭。
相形之下,對於張煌言蒙難地之謎的破解,似乎應當會簡單和容易一些,但其實不然。據黃宗羲所撰《有明兵部左侍郎蒼水張公墓誌銘》,記述張煌言最後被俘時間與地點雲:甲辰,散兵居於懸嶴。懸嶴在海中,荒瘠無居人。山南多汊港,通舟;其陰嶂岩峭壁。公結茅其間。蒼茫大洋,碧波萬頃,滄海一粟,何處覓懸嶴小島?黃公雖言明懸嶴,卻對地居何處語焉不明。殊不知浙江沿海有兩個小島:一個是象山縣南田的懸嶴(今花嶴島),另一個是舟山群島六橫的懸山島。究竟孰是孰非,就因為他老人家吝嗇了一點筆墨,在曆史的厚壁留下了一處模糊不清的墨痕,從而給後人留下爭論不清的歧義。
象山南田的懸嶴曾經處於張煌言蒙難地的正統地位,此說始於乾隆年間的史學家全祖望,在他所撰的《張公神道碑銘》中采用了象山南田懸嶴一說,並為以後的《海東逸史》、《南疆繹史》等野史和新版《象山縣誌》所沿用。全祖望是黃宗羲的高足,衣缽相承,他對其師懸嶴的輿地標誌斷言是象山南田,這一詮釋自然具有相當的權威性,但其依據何在,又給後人留下了幾多臆測。於是有了寧波學者桂心儀、周冠明於1989年著文辯疑。
寧波學者認為,懸嶴絕不在象山縣南田。其理由有四:其一,象山南田一帶,本無以懸嶴命名的島嶼。其二,《仁和縣誌》標明懸嶴在普陀之東,必在普陀附近,而絕不在遠離普陀四百餘裏的南田一帶。其三,張煌言從懸嶴遣人派船,前往普陀糴米,出事後,清兵於當晚帶原人原船至島上捕張,又為懸嶴與普陀相距不遠之證。其四,1988年新編《象山縣誌》將花嶴島注釋為懸嶴島之別名,是經不起推敲的。花嶴曾被張煌言選為屯田練兵的場所,但不足以證明也是他蒙難之地。
在進行了比較周密、嚴謹的查考後,學者們從一些鑿鑿有據的資料中,確定了懸嶴的位置和歸屬。從當年史料中查到的執張之處均是懸山,隻是對懸山下的小地名一作花嶴,一作範嶴,稍有差異。查閱1975年版的《浙江省地圖》和1982年版的《浙江省地圖》,都標有懸山這個小島,它處於六橫島與蝦峙島之間,現隸屬舟山市普陀縣。其正在普陀山、朱家尖、蘆花嶴三個當年清軍監視崗哨的觸角網絡之內,也正合當天夜裏清軍登島捕張的現場情況。黃宗羲所稱之懸嶴,既可能是懸山的異稱,也可能是懸山範嶴的略稱。張煌言被俘後寫有《入定關》一詩,題下自注:在懸嶴,甲辰七月十七日醜時被執也。其詩雲:
何事孤臣竟息機,魯戈不複挽斜暉。到來晚節慚鬆柏,此去清風笑蕨薇。雙鬢難容五嶽住,一帆仍自十洲歸。疊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此詩不經意地指明了張煌言被俘地點的重要路標,成為一則十分重要的史料。如果他在與石浦港近在咫尺的象山南田被執,可以徑直從陸路押解至杭州,不必繞道走鎮海關(定關)、經寧波再到杭州的路線;而隻有在懸山島被俘,才要經畸頭洋入甬江口,過鎮海關。
1997年8月,寧波、舟山兩地學者專程到舟山六橫的懸山島考察。懸山島麵積僅七平方公裏,島上地勢平坦,滿目荒涼。在島的南側港灣靜靜停泊著幾條漁船,島北則是峭壁懸崖、怪礁磋砑,驚濤駭浪拍擊著岩石,與史書記述的張煌言散軍之後的蟄居地比較吻合。當時張煌言孤棲荒島,伐木結茅,盡管已難以重整旗鼓、力挽狂瀾,但仍無混跡漁樵、采薇於此的打算。他在此地寫了一首《卜居》,一片丹心宛然如見,詩雲:
荒洲小築笑焚餘,結構新茅再卜居。性僻故貪鷗鷺侶,地偏猶逼虎狼墟。寒蘆瑟瑟秋張樂,宿火熒熒夜讀書。正憶普天方左衽,此身那得混樵漁!
舟山市普陀區人民政府於1998年5月在懸山島為張煌言建成遺跡碑,碑的一麵鐫刻他的《入定關》一詩;另一麵是碑文《張煌言懸山蒙難處碑記》,由方牧撰文、倪竹青書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