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江左名城揚州,最著名的風景自然是瘦西湖。
出揚州城新北門西行,前往風景綺麗的瘦西湖,都要經過一座白石欄杆的圓拱形三孔石橋,這就是著名的虹橋,也稱大虹橋。這座橋始建於明朝末年,原是木板橋,因圍以紅欄,故稱紅橋。紅橋本是一條遊客往來的通道,兩旁護欄的裝飾亦不起眼,但卻以橋下的綠波春水而被譽為揚州好,第一是虹橋;又因文人墨客在此吟詩結社而形成厚重的文化積澱,更極大地提高了它的知名度。
對紅橋文化做出最大貢獻的功臣,應推順治年間來揚州做推官的詩人王士禛。舉行紅橋修禊是王士禛在揚州任職五年中搞得最有影響的文化盛事,參加詩酒聚會的文人騷客均以紅橋為題,寫下多首讚頌揚州風光美景的詩詞,事後編成了一部《紅橋唱和集》,其中王士禛的《冶春絕句》成為傳世佳作。
不過在眾多名士中尋找,卻是遍插茱萸少一人,此公是誰?他就是當時與王士禛齊名、時稱南朱北王的詩人朱彝尊(1629~1709年)。朱彝尊其實到過紅橋,也在這裏留下了一首《紅橋》,隻是沒有趕上紅橋修禊的時機,他的詩隻能算是《紅橋唱和集》的編外詩,詩曰:
春蕪小雨滿城隈,茅屋疏籬兩岸開;行到紅橋轉深曲,綠楊如薺酒船來。
這首《紅橋》以淡淡的墨色描繪了一幅江南小景,別有一番韻味,名氣雖然沒有王士禛的《冶春絕句》大,但看得出作者的藝術功底並不輸於他。朱彝尊詩歌工整雅健(典雅剛健),與清初施閏章、宋琬、王士禎、查慎行、趙執信五位詩人一起,並稱為國朝詩人六大家。王士禛在康熙時期主盟詩壇,而以朱彝尊、萬鶚為首的浙派則在詩壇上獨占上風。
這位在後來出名的大詩人,原來的出身是個窮塾師。順治十三年(1656年),28歲的朱彝尊為窮困所迫,被廣東高要縣知縣、海寧人楊雍建聘為塾師,教授其子,不得不遠別江南老家,不遠千裏前往嶺南。在南行途中必須翻越大庾嶺,這座山嶺是南嶺山脈中五嶺之一,相傳唐朝宰相張九齡曾派人在此開鑿道路、廣植梅花,故又名梅嶺。山嶺綿延於贛粵兩省邊境,從今江西大餘縣南境到廣東南雄,為粵贛交通要道,也是贛江和北江的分水嶺。
唐神龍元年(705年)春,詩人宋之問被貶為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在前往貶所途經大庾嶺時,去國懷鄉,遙望鄉關,魂斷庾嶺,寫下了一首淒楚悲涼、感情真摯、章法嚴謹、音韻和諧的五言律詩——《度大庾嶺》: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時隔千年,當朱彝尊也踏上大庾嶺的崎嶇驛道時,離鄉日遠,鄉愁日濃。或許想起了宋之問的這首名詩,遙憶先輩,若有所感,就也取《度大庾嶺》為題寫下一首七律:
雄關直上嶺雲孤,驛路梅花歲月徂。
丞相祠堂虛寂寞,越王城闕總荒蕪。自來北至無鴻雁,從此南飛有鷓鴣。鄉國不堪重佇望,亂山落日滿長途。
雄關高聳入雲,山嶺巍峨;梅花綻放驛道,歲月易逝。丞相張九齡的祠堂和南越王趙佗的都城繁華不再,寂寞荒蕪。自古鴻雁到此北回,唯有鷓鴣始終南飛。重新佇立山頭,回望家鄉,隻見群山起伏、滿目斜陽,怎能不泛起一腔鄉愁。這首朱彝尊早期詩歌的代表作,明顯受到杜甫和明七子詩風的影響,全詩融寫景、吊古、抒懷於一爐,隱隱綽綽地抒寫了藏在心田的鄉思。
朱彝尊的經典懷鄉之作,是他46歲寓居京華時寫的一百首被譽為嘉興地方風情誌的《鴛鴦湖棹歌》。鴛鴦湖就是著名的嘉興南湖,詩人當年常在湖上泛舟,那美好的情景讓他記憶一輩子:小小木船蕩漾湖麵,燕雀繞著檣桅飛舞,蓮葉金錢般地撒在水麵,垂柳少女似的臥在岸邊。從船上放眼湖岸村田,又是一幅農家生活的生動畫麵:村邊桑麻、池塘鴨兒、雨後新苗、夕陽溝水……通過這百首民歌般的小詩,朱彝尊傾訴著一個遊子對家鄉湖山風光的綿綿思念之情:
檣燕檣烏繞楫師,樹頭樹底挽船絲。村邊處處圍桑麻,水上家家養鴨兒。
(《鴛鴦湖棹歌一百首》之八)
穆湖蓮葉小於錢,臥柳雖多不礙船。兩岸新苗才過雨,夕陽溝水響溪田。
(《鴛鴦湖棹歌一百首》之十)
到了晚年,朱彝尊的詩風較多體現為典雅含蓄、怨而不怒,作於康熙四十年(1701年)的《酬洪昇》可算是其中的代表作。洪昇是清朝著名戲曲家,曾以其傳奇劇作《長生殿》蜚聲京城,卻又因在國恤期間(孝懿皇後喪期)招伶人於宅內演戲而受劾下獄,革職遣鄉。朱彝尊在家鄉遇見這位不幸的故友後,感慨唏噓,寫下此詩,抒發了今昔冷暖迥異之感,流露了對權貴們輕信讒言、濫施淫威的憤憤不平之情。詩曰:
金台酒坐擘紅箋,雲散星離又十年。海內詩家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詞淒絕,薏苡明珠謗偶然。白發相逢豈容易,津頭且攬下河船。
詩中薏苡明珠出自《後漢書·馬援傳》,是東漢開國功臣之一、伏波將軍馬援被人誣謗的典故。說的是小人進讒,將馬援班師回京時帶回的一車叫薏苡的植物果實說成明珠,使他蒙受冤屈,以此暗喻洪昇的不白之冤。令朱彝尊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這首《酬洪昇》詩及其另一首寫於次年的《題洪上舍傳奇》詩,竟然在三百年後,由於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紅學家大肆渲染而重新發酵。
這位紅學家斷定說,《酬洪昇》中的梧桐夜雨是指洪昇的代表作《長生殿》,薏苡明珠句當指洪昇另一寫自己遭謗往事的著作《紅樓夢》。他又根據《題洪上舍傳奇》詩推測,洪昇以自己的經曆寫成一部體裁是傳奇的書,這部書就是《紅樓夢》。然後洪昇將稿本交給了曹寅,又傳到曹雪芹手上,於是乎《紅樓夢》的作者遂成了曹雪芹。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虛可成實,假亦作真。急劇膨脹的商品經濟,不僅如魔術師那樣能讓一無所有的巴格達的竊賊在一夜間變成最富有的沙特阿拉伯國王;而且也可像《一千零一夜》裏的飛毯一般,毫不費力地把貧嘴張大年送上最神聖的學術殿堂。投機的心態,浮躁的學風,不學無術竟成國學大師,胸無點墨也敢信口雌黃,社會上種種亂象百態,使得學術研究、考古論證都成了萬花筒中變幻莫測的圖案。
二
對於朱彝尊來說,下工夫更多、在文壇上名氣更大的並不是詩,而是詞。清初改變了明朝不重詞作的風氣。詞壇色彩紛呈、流派眾多。朱彝尊是清初一大詞派的開創者,以他為代表的浙派(或稱浙西派)和以陳維崧為代表的陽羨(今江蘇宜興)派,在詞壇並峙稱雄;他又與納蘭性德、陳維崧並稱清詞三大家,或被稱為康熙詞壇三鼎足。在大量留存於今的朱詞中,有一首寥寥數語的《桂殿秋》一直為後人津津樂道,詞雲:
思往事,渡江幹,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首清美淒涼的小詞,講述了一段詞人刻骨銘心的愛情記憶。朱彝尊小時候家境貧寒,17歲時與歸安(今浙江吳興)教諭馮鎮鼎之女馮福貞完婚,入贅嶽家。當時馮福貞15歲,有一個妹妹馮壽常,還是個10歲的小女孩。朱彝尊婚後無以為生,隻好以西席為業,依人幕下、遠遊他鄉。堂堂男子無力支撐一家生活,每次回到家中,家人交相責備,常常使他羞愧難言。然而就在朱彝尊落魄窮困的年代,有一個馮家人一直默默地欣賞、尊重和關心著他,這個人就是他的小姨子馮壽常。朱彝尊也利用閑暇時間教她寫字、做詩,如此相處一久,兩人日漸萌生愛慕之情。
順治六年(1649年),20歲的朱彝尊隨嶽父從練浦遷居王店,途中坐船經過錢塘江,他和時年13歲的小姨子同坐一船、共眠一舸。在船上,他看到戀人低垂的蛾眉,恰如遠處橫臥的青山。他想到他們分別擁有一領竹席、蓋著一床薄被,一起聽著打在船篷上的淅瀝雨聲,卻是咫尺天涯,各自忍受著寒冷,孤立地麵對著冷酷的世界和無情的現實。《桂殿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從詩人的心中流到筆下的。
馮壽常19歲那年出嫁了,舉手長勞勞,帶著對朱彝尊的眷戀之情離開了家;兩情同依依,給朱彝尊留下了盼不到頭的思念。據說馮壽常到24歲回到娘家居住後,和朱彝尊的愛情才有了實質性的進展。但朱彝尊走南闖北,兩個人的相愛非常短暫,恰似金風玉露。尤其在康熙三年(1664年),36歲的朱彝尊北遊雲中(今山西大同)以後,與馮壽常不複再見,三年後,年僅33歲的馮壽常悵然去世。在分別的日子裏,朱彝尊為其摯愛的小姨子寫下了83首真切深摯、悱惻纏綿的愛情詞,在馮壽常去世一年後編輯而成,集子以她的字靜誌命名為《靜誌居琴趣》。
近代文學家、漢學家冒廣生認為,《靜誌居琴趣》實際上是風懷詩的注腳(《小三吾亭詞話》)。朱彝尊有一首押了二百韻的著名長詩,叫做《風懷二百韻》,全篇都是寫他與馮壽常之間不尋常的愛情故事。詩中充滿感人肺腑的詞句和撼人心扉的文字,深刻地表現了兩人刻骨銘心的愛、誌同道合之情。一個業已名滿天下的大詞人,以洋洋灑灑二百韻的芬芳鮮花、字字句句一卷詞的高尚禮品,獻給一個普通的江南淑女,其愛之深,其情之長,為古今所共讚,在文壇留下了美談。
然而這種生死不渝的愛卻不為儒道和世俗所容,所以當朱彝尊晚年編纂《曝書亭集》的時候,就受到朋友的忠告,謂之:以你的學問成就及研究經史學的無與倫比的地位,理當刪去此篇風懷詩,為自己日後在孔廟裏放一個牌位榮享春秋祭祀。朱彝尊聽罷不禁肝腸寸斷,欲刪未忍,至繞幾回旋,終夜不寐,但最終決定甘願受禮教世俗的譴責,也要留下這段不能複製的幸福作紀念。功名誠可貴,名節價更高,若為愛情故,寧拚兩廡冷豬肉,不刪《風懷二百韻》(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就是說,即便沒資格入祀孔廟兩廡,不吃冷豬肉,也絕不刪此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