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求五鼎食——清朝史學家、文學家全祖望(2 / 3)

在月湖西岸有一條甬城老街,名叫桂花井街,俗稱大巷弄,因有桂花井而得名。桂花井名曰井卻非水井,乃因明朝刑科給事陸懋龍宅第後花園的兩株桂花樹盤枝錯節,連理如井圈狀,被稱為桂花井,街亦以花而名。盡管窄窄的老街今天已經沾染了現代化的習氣,然而一座座黛瓦青牆的高堂大樓,還依舊神氣地屹立在它的兩側,其中有徐宅煙雨樓、登科第、秦宅、師古堂等。在月湖的千年記憶裏,應該有一座全天敘的進士舊宅,全天敘是全祖望的高祖。遺憾的是眾裏尋他千百度,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座舊宅了,而那裏正是全祖望出生的地方。

月湖是全祖望勤奮好學的見證人。天資聰慧的全祖望,家學淵源,從小得祖輩熏陶,在父親親自教誨下,四歲便能理解《四書》、《五經》的章句,八歲能讀《資治通鑒》,有神童之稱。中秋佳節,月湖有秋社盛會,笙歌、鑼鼓、畫舫、燈火,吸引著全城百姓湧到這裏來觀賞。但是遊人怎麼也想不到,就在與月湖咫尺之隔的一個院宅內,一個名叫全祖望的小神童卻目不旁顧地閉門讀書。牆外的喧鬧聲一陣高過一陣,似乎要與他的讀書聲一比高下,於是他索性撕一塊棉絮塞在耳內,兩耳不聞窗外事,繼續專心致誌地朗讀詩書。

全祖望的博學多識得力於博覽群書,甬城的藏書樓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青年時代就經常登藏書樓,凡遇稀有書本一定抄錄,最常去之地有謝氏天賜閣、陳氏雲在樓,尤其是近水樓台的範氏天一閣。毗鄰月湖的天一閣,是明朝兵部右侍郎範欽的藏書樓。範欽在宦遊各地時精心收集了各類書籍,藏書最多時達七萬餘卷。他依據古書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說法,取以水製火之義,將其所建藏書樓定名為天一閣,並在閣前鑿一水池,蓄水防火。書樓為兩層六開間,樓下六間,樓上無分間壁,為一統間,以合天一地六之意。其曾孫範文光後來又將天一閣改建成一座頗具江南園林特色的藏書樓。

對於求知若渴的全祖望來說,有了天一閣就如魚得水。他在這座著名的藏書樓查閱舊籍,收集宋末及南明史料,廣泛搜羅金石舊拓、鄉邦文獻。在翰林院散館歸裏後,他又重登天一閣,編成《天一閣碑目》,撰寫《天一閣藏書記》,並寫有《久不登天一閣偶有感》一詩,詩曰:

曆年二百書無恙,天下儲藏獨此家。為愛墨香長繞屋,隻憐帶草未開花。一瓻追溯風流舊,十載重驚霜鬢加。老我尚知孤竹路,誰來津逮共乘槎。

月湖也給全祖望留下了難忘的記憶,他留下了多首關於月湖的詩。在其撰寫的《句餘土音》一書中,有《同人泛舟西湖即賦湖上故跡》詩八首,其餘還有《桃花堤》、《舒中丞園》、《十洲之一亭》、《雙湖竹枝詞》、《再疊雙湖竹枝詞》等詩詞。在那首優美的《雙湖竹枝詞》中,全祖望記載了月湖的一個傳奇故事,詩曰:

初元夾岸麗人行,莫是袁家女飯僧。

若到更深休戀戀,湖心怕遇牡丹燈。

這是一個關於人鬼戀的故事,書名為《牡丹燈記》,作者是明朝客居於月湖東岸的錢塘(杭州)人瞿佑。全祖望在詩中提到的袁家女,即南宋袁尚書的兩個女兒,應該是故事中符麗卿和金蓮的原型。《牡丹燈記》記敘元夕三更在明州(寧波),鰥居無聊的喬生倚門佇立,見一美女隨一手挑雙頭牡丹燈籠的丫環經過,遂邀至家中行巫山雲雨。鄰居老翁窺牆,發現美女竟是粉骷髏,告知喬生。喬生去月湖橋尋訪,在湖心寺發現題有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的棺木,棺前懸一盞雙頭牡丹燈籠,燈下立一個冥器牌子,背書金蓮。他嚇得毛發盡豎,趕緊找魏道師取來符咒貼在門上,逼走女鬼。過了一月,喬生醉後誤過湖心寺,見金蓮迎拜於前,於是停下,結果被麗卿擁著同入柩中而死。此後每當雲陰月黑之夜,他們就攜手出行,金蓮挑燈前導,遇之者得重病,不祭祀他們者更會病死。居民大懼,拜求鐵冠道人捉住三鬼,燒毀雙明之燈,押赴九幽之獄。

小時候的全祖望也許不知多少次聽過《牡丹燈記》的故事,恰如魯迅在年幼時聽長媽媽講讀書人與美女蛇的故事一樣。全祖望也好,魯迅也好,大文人翻曬兒時的故事,我想絕非因為故事多麼精彩,而是寄托對家鄉、對月湖或百草園的懷念之情,對童年生活的依戀之情。

從扶搖直上九萬裏(李白《上李邕》)到失勢一落千丈強(韓愈《聽穎師彈琴》),全祖望的仕途在短短幾年間,經曆了冰火兩重天。

李白、白居易在出山之初分別幸遇貴人賀知章和顧況,在文壇傳為佳話,而後輩全祖望比其先賢更為幸運。他在16歲應鄉試時,以古文謁見編修、詩人查慎行,查慎行對其文章大加讚賞,認為日後可成為北宋史學家劉原父(劉敞)一類的人物。19歲時他由督學王蘭生推選入京,向學壇泰鬥侍郎方苞上了一篇《論喪亂或問》文章,方苞驚歎其博學,為之宣揚,從而聲譽大起。雍正十年(1732年),他在順天鄉試中舉,臨川翰林李紱見其文章後讚賞道,這是黃震(宋史學家)、王應麟(南宋學者)以後第一個人才啊,並邀請他到自己家中同住。乾隆元年(1736年),他被推薦參加博學鴻詞科,考試尚未進行就參加禮部春試,中了進士,選在翰林為庶吉士。

32歲的年輕進士,雖然較之同榜登進士第的柳宗元(21歲)和劉禹錫(22歲)來說,還是晚了十多年,但此一時彼一時,清朝的情況畢竟不同於唐朝。而令人感慨的是此後的事態發展,卻把全祖望推到了與柳、劉相似的命運。全祖望在翰林院與李紱一起研究秘藏的《永樂大典》,關係甚是投契,豈料宦海多風波,無風也起浪,由於他不善奉迎結納,更因大學士張廷玉與李紱交惡,殃及池水,使他遭忌。在兩年散館時,全祖望竟然被考核為下等,列為候選知縣補缺。

又是一個始料不及的殊不知!性情耿直、負氣忤俗的全祖望感到無比憤慨,不求五鼎食,斷然拒絕了候選知縣補缺。算起來,全祖望在翰林院任職,總共隻有一年多時間,但對他來說,仍不失為一個難遇的學史良機。他與李紱共借讀翰林院庋藏的《永樂大典》,每日讀盡二十冊,並從中抄錄佚書,使不少史料得以保存。這種纂輯佚書的工作,對後來學術發展起了相當大的影響,使人們逐漸注意到《永樂大典》中保存著許多早已失傳的史籍,而且實際上開了清朝輯佚學的先河。

全祖望於乾隆二年(1737年)九月回到家鄉,結束了一生中短暫而坎坷的仕途,從此絕意仕進,立誌著述。方苞惜才,想推薦他到三禮館任職,也為他所拒。乾隆六年李紱典試江南,全祖望前往南京拜訪。李紱動員他補官,他寫五首詩以明誌,表示自己不為一官半職向權貴屈服,其中說道:

申轅極罷董生黜,更複誰同汲直群。自分不求五鼎食,何妨平揖大將軍。

友人問他原因,他作詩明誌說:

野人家在鄞江上,但見山清而水寒。一行作吏少佳趣,十年讀書多古歡。

也識敵貧如敵寇,其奈愛睡不愛官。況複頭顱早頒白,那堪逐隊爭金幱。

回到故鄉的全祖望,看到在月湖旁的舊宅竟被清軍中營參將所占,成了馬廄;又看到父母年老多病,家境極為困難,十分傷心。不過他甘願清貧,守誌讀書,依然好學不倦,著作不輟。他廣修《枌社掌故》、《桑海遺聞》;親自抄錄天一閣中所藏秘本;繼李杲堂輯《甬上耆舊詩》之後,續輯《續甬上耆舊詩》凡八十卷,並補撰作者列傳附於詩集內,為研究明州地方史留下了寶貴資料。

全祖望辭官回鄉以後,以著述、授徒為業,雖然生活清苦,但對別人無端饋贈,一概謝絕。其間他曾數訪揚州馬曰琯,在馬氏畬經堂寫成《困學紀聞三箋》,又修訂黃宗羲的《宋元儒學案》。揚州大鹽商馬曰琯好學博古,考校文藝,評騭史傳,旁逮金石文字,與其弟馬曰璐均為飽學好客之士,人稱揚州二馬。馬氏的小玲瓏山館藏書十分豐富,既是著名的藏書館,又是來自四方的文人聚飲、賦詩、觀畫、賞花的重要場所。

44歲那年,全祖望應紹興太守杜甲之請,主講於蕺山書院,教授生員經義、策問、詩、古文。會稽士子對這位寧波學者起初表現不服,有意出題難他,但不久就被他的真才博學所折服。一月後,從學者雲集,學舍爆滿。但由於杜甲禮遇稍遜,次年全祖望憤而辭職。當時紹興府所屬士子,包括肖山、餘姚、山陰、會稽各縣學生,公推代表蔡紹基等十餘人,來甬懇聘先生回紹。他們說:現在書院已發展到五百多個學生,如果每個學生以六錙作為奉獻給先生的束修,千金可立致。先生的酬勞,也不致太低了。結果受到全祖望的嗬斥,他說:我是因太守失禮而辭職的,人的尊嚴是千金買得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