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穀之會後,孔子在魯國朝野的威望大為提高,也更得魯君和實際當權者季桓子的信任了,因此,按《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開始“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與聞國政”了,就是說,不僅參與討論、決定魯國的大政方針,季桓子還讓他代行執政之職,成了小小魯國的第三號人物——第一號是毫無實權的魯定公,有權掣肘他的也是操實權的季桓子。孔子自然以為實現他的理想、主張的機會到了。根據當時魯國的情況,他的理想、主張在實踐上的要求,首先是“強公室,抑三卿,貶家臣”,即提高或者說恢複君主的權力,使三卿本人遵守臣道,不得僭越,三卿的家臣們也老老實實地忠於主人,不得跋扈。這是恢複周禮的第一步,是實現仁政,達到“天下有道”的基礎。於是他提出一個計劃,要求拆毀名義上屬於三桓,實際上控製在三個家臣手中的三個城堡,以防他們據以進行叛亂(史稱“墮三都”)。按說,這一定會得到定公的支持而受到實際當權者“三桓”(“三桓”是指魯桓公三個兒子的後裔,即當時的孟孫氏、叔孫氏和季孫氏,他們分別擔任司空、司馬、司徒,為魯國的“三卿”,以季孫氏權力最大)的反對,但由於也有“貶家臣”的內容,頗意外地得到了一致的擁護。但結果進行得並不順利,時間一長,季桓子警醒了過來,感到孔子的目的其實和自己的意圖是不一致的,真的墮了三都,他的權勢也將大為削弱,於是改變了原先的態度。就這樣,孔子與季桓子的親密合作關係(《公羊傳》中稱為“三月不違”)宣告結束,擺在孔子麵前的選擇是:或者放棄“強公室,抑三卿”的主張,屈從季氏,苟安地在魯國過下去,或者合作破裂,別尋出路。
“墮三都”的失敗給孔子很大的打擊,使他從充滿希望的躊躇滿誌狀態,跌入到了對前途感到渺茫的頹喪境地,他開始考慮是否離開故土,到他國去謀求實現理想抱負的問題了。這是件大事,孔子是個十分務實的人,當然不會輕易地作出決定。加之這時他已經54歲了,人在這個年齡遇到挫折,即使企圖重新振作也難免感到悵然、頹然。因此,孔子並沒有立刻離魯而去,他還存在一點希望,幻想季桓子回心轉意,繼續支持他的改革計劃。但他這個幻想沒有成為現實。令人深思的是,使孔子終於離魯出國,開始他後來長達14年的漂泊生涯的,竟是下麵這件小事——在哲學家看來,這是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交叉點。
魯定公十三年(前497)春,即“墮三都”失敗後不久,齊國挑選了80名美女和一些其他的禮物送給魯國,以示將對魯國繼續實行懷柔政策,魯定公和季桓子大概因此覺得,在外交上不必仰仗孔子了,竟連續三日不理朝政,隻顧觀舞聽樂,欣賞美女,以此冷落孔子。看到這種情況,子路便勸孔子離去,但孔子還想再看一看,回答說,魯國快要舉行喪祭大典了,要是到時也給他送來祭肉(這說明當權者還願遵守起碼的禮數,心裏還有他),他就還可以留在魯國。結果是沒有給孔子送來祭肉,孔子這才明白,季氏決不會再信任他了。孔子這才決心離魯而去,據有的書上記載,走得十分匆忙,像是出逃,《論語》中則敘述得十分簡要:“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這裏我要交代一點,那就是因為《荀子》中有“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這樣一句話,後來的《呂氏春秋》、《說苑》、《史記》和《孔子家語》諸書都相沿用,20世紀中期的“批孔”熱潮中,更把殺少正卯說成孔子一上台就大殺革命者的罪狀而大事宣傳,但據清朝以後的學者考證,其實並無此事,匡亞明先生說:“這些學者對此所作考證,是很有價值的。”他綜述了他們的分析後,認同了這樣的結論:“七日而誅少正卯”其實“非孔子所能為,非孔子所需為”。我完全同意匡先生的意見,所以本書對此不作介紹和評論了。
2.漂泊生涯:前497—前484年
孔子離開他的“父母之國”——魯國到別的國家“求仕”,前後共14年,號稱“周遊列國”,其實隻真正到過衛、陳、曹、宋、鄭、蔡等大國,在匡、蒲、陬鄉和葉(楚國)隻是經過時稍為停留了一下,遠談不上“遊”或“訪”,而且居衛、陳兩國的時間長達13年多。所以,為了敘述的方便並給讀者以簡明清晰的線索,下麵將分為“居衛前期”、“居陳期間”和“居衛後期”三個階段來介紹——這實是采用匡亞明先生的分法,我隻是各增加了一個小標題。
◎居衛前期:前497—前493年◎
關於孔子帶著學生離魯時的情況,《史記》中有則記載不知是否可信,但很有意思,特抄錄於下:
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遊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歎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師”指樂師,“己”是那位樂師的名字,他一定讚同孔子的主張,故而同情孔子的如此出行,實是出逃,才特意趕來送行,並說上一句安慰和鼓勵的話:“您沒有錯。”有這樣一位知己者趕來說這樣的話,孔子當然感到欣慰,心情會因此輕鬆不少。但又能向他訴說些什麼呢?無話可說,或道來話長,就隻好以歌代答了。季桓子對這歌詞的內容體會得不錯,懂得孔子是說因為對他沉迷於女色和弄權誤國感到憤慨,才隻好出走去“優哉遊哉”了。他竟“喟然”而歎,是否說明這位權臣內心還能隱忍地承認自己有錯,不想責備孔子?
在奔赴衛國首都的途中,孔子一行看到衛國到處熙熙攘攘,頗為興旺,孔子的心情更好了,就開始講學論道起來。《論語》中有一章說: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這段廣被征引的有名對話大概就是這途中發生的,孔子的回答所顯示的思想是:要與民休息,使人民能夠活下去,能夠生兒育女,還要幫助人民發展生產,讓人民過上較富裕的生活,最後,要在這個基礎上教化人民,爭取國人都成為有道德、有教養的人。這個對民“庶之、富之、教之”的排序,從一個方麵體現了孔子的政治理想。這次途中孔子師徒間有這個議論,或許說明,他們正是想到衛國來實現這個社會理想。
有文獻記載說,孔子一行來到衛國後,先是住在子路的大舅子顏濁鄒家中,後來則搬到曾對孔子表示過友好的衛國大夫蘧伯玉家。
以孔子當時的聲譽和他在魯國有過的地位,他來到衛國自然是一件大事,必然引起衛國朝野的關注,所以衛靈公很快就接見了孔子,並立即表示讓孔子享有和他在魯國時一樣的俸祿——年薪六萬鬥(相當於今天二千石)粟米,夠孔子師生吃用了。但衛靈公並未重用孔子,也未向他谘詢國事,僅僅是把他作為國賓養起來,表麵上則顯得對孔子非常敬重。這在靈公方麵是很好解釋的,因為他並不欣賞孔子的政治主張,他向往的是當時各國君主共同希求的東西:擴大勢力範圍,稱霸諸侯,而這正是孔子反對的。他之所以又禮遇孔子,隻是為了得到“尊賢”的美名。孔子來此是為了求官參政,不是來謀生活,現在受到這種“熱情但不任用”的對待,當然很是失望。這一次孔子在衛國共住了五年,但中間頗多波折,幾次離開後又返回來。這裏麵的具體情況,文獻少有記載,我們知之甚少,但可想而知,這五年中孔子是很不得誌的,大概隻能以努力於教書育人來排遣寄人籬下、難展鴻圖的頹喪心情。事實上,這五年中孔子確實結交了不少朋友,招收了不少學生,子貢這位有名的“孔門弟子”,就是這期間招來的。但對我們認識孔子來說,這五年中倒是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衛靈公有個夫人叫南子,是個名聲不好傳說為不守婦道的女人,但頗得靈公寵愛,以致左右了當時衛國的朝政。南子大概是想通過結交孔子來提高自己的聲譽,所以她也派人送信召見孔子。關於這件事,《史記》上說:“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這當然是可能的,但我認為,既然南子可以左右衛國朝政,孔子又想在衛國謀求參政,現在有機會去見她了,怎麼會願意錯過?因此,說孔子是為了能夠參政,故而接受了南子的召見,當是更加合理的猜測——任何史書上的這類記述都是猜測,問題僅在哪種猜測最合事理和邏輯,總之,事實是孔子確實會見了南子。《史記》對會見時的具體情況也作了描述,那必是太史公的想象,不會是根據目睹者的回憶。《論語》中就隻記載說:“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從這個記載看,子路不悅是因為南子名聲不好,認為孔子去晉見這樣一個人有損聲譽。這很合子路的性格和為人。孔子因此竟如此失態,向學生發起誓來,為什麼?向子路解釋說,為了達到偉大的目的,有時也需要不顧個人尊嚴,甘於受辱,不就行了嗎?子路一定會滿意這個解釋,並將更加了解、佩服老師的見識和人格的。孔子不是如此表現,邏輯上隻有一種可能:他認定子路不會相信他僅僅是為了達到偉大目的而去接近南子,即子路不悅是因為懷疑他有“瞻仰南子美色”的用心。孔子不能容忍學生這樣看他,又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隻好這樣賭咒發誓了。這似乎說明,孔子也很看重自己在男女關係上的名節,而且他確實是光明磊落的。聯係到孔子感覺有學生懷疑他教學上有所保留時,也使用發誓的方式聲明他“無隱乎爾”,則更要說,在人格、道德的問題上,他是決不願意受委屈的。
衛國有位叫公叔文子的大夫,頗負盛名,《論語》中有記載說,孔子曾向一個叫公明賈的人打聽、落實他聽說的關於公叔文子的為人情況,來衛得知公叔文子確是一個見得思義的君子後,孔子引以為同道,還與公叔文子的兒子(公叔戊)有了往來。但公叔戊卻為人驕橫,衛靈公很惱火他。公叔戊繼承父親的爵位後,便糾集同夥密謀殺害衛君和南子夫人,結果因事情敗露而出逃蒲地。孔子與之有所交往,靈公自然要懷疑他也參與其事了,就派人對孔子進行監視。孔子無法不動聲色地釋去嫌疑,又有理由擔心竟因此獲罪於靈公,便離開衛國,準備前往陳國。但行約百餘裏,來到鄭國匡邑地方時,卻遭遇到了一個大危險,孔子險些喪命。原來此地本屬衛國,後來被鄭國侵占了,早些年魯定公率兵伐鄭時,陽虎隨軍參戰,曾對匡人多所殺戮,匡人至今懷恨在心,不想此行給孔子趕車的弟子是顏刻,他當年是陽虎手下的人,也曾攻入匡地,經過匡邑城邊時,他手指城牆的一個缺口說:“我就是從那裏進城的。”他這話被匡人聽到了,加之孔子的相貌有點像陽虎,他們就誤把孔子當陽虎抓了起來,前來作解釋和保護的弟子們則被驅散開去。幸好這場誤會終於消除,孔子得免於難。《論語》中有兩章涉及此事: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前一章如何解釋,我們留到後麵去說;後一章記載的師生見麵時的兩句對話,真令人感動:孔子不是先介紹自己如何脫險,而是說“我以為你死了”,實是說:“我真擔心你被他們打死了,急死我了!”顏回的一個“敢”字,則把尊師、愛師之情,護師的責任心、義務感,以及“君子任重而道遠”的胸懷全盤托出。我們常聽到的是“何敢不死”,那多半是在人隻有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即還是一個“人”的時候發出的悲鳴、哀號,人的生命的這種“證明作用”,表明人的生命不等於生理學、生物學、醫學中所謂的生命,而另有其意義在。既然人的生命的死亡可以用來證明使人成為人、稱為人的那種東西的確實存在,那麼,人的生命的保全就也應能夠起同樣的證明作用,否則,人該早就死光了!所以顏回的“何敢死”乃等於說“何敢不生”,他正是以此申明他身上有著他能夠據以稱自己為人的東西在。這就是顏回!孔子最喜歡、器重顏回,是否主要就是因為顏回領悟到了人生的這個意義?顏回達到了這個境界,又是否因為受教於孔子這樣的老師?
據《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在匡地遭遇劫難之後,孔子決定不再出走他國,而是返回到衛國去。他是基於怎樣的考慮,為什麼不擔心衛靈公懷疑他、加害他了,司馬遷未作交代,其他文獻上也未予討論,我們也就不必猜了。
返衛途中又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消除了衛靈公對孔子參與或支持公叔戊叛亂的懷疑,因此,孔子回到衛國時非但沒有受到指責,反而受到衛靈公的熱烈歡迎,靈公還親自到郊外去迎接孔子。事情是這樣的:公叔戊逃到蒲地後,因為那裏原是他的采邑,有他的勢力在,他就把那裏作為他反抗衛靈公的根據地和大本營了;孔子返衛經過蒲地時,公叔戊手下的人就將孔子扣留,想逼迫孔子一行加入他們的謀反活動。孔子不從,師生們與蒲人發生了激烈爭論,弟子公良儒還表示:“吾與夫子再罹難,寧鬥而死。”蒲人隻好讓步,表示他們可以不強求入夥,條件是孔子不再回到衛國去。孔子同意了,於是師徒得以離開蒲地。但孔子沒有遵守這個諾言,還是回到了衛國。據說,以仗義出名的子路對此大惑不解,向孔子質疑說:“盟可負邪?”孔子的回答是:“要盟也,神不聽。”意思是:不履行這種被要挾答應的條件,上天是不會責怪的。這個對話大概是太史公想象出來的,但他想象得十分符合子路的性格,在這種情況下,公開直率地向孔子提出這樣的質問,在子路是必然的,不加上這個對話,子路的形象就模糊了,有矛盾了。至於孔子的回答,也不違他的思想的一貫邏輯,因為他顯然是把答應上述條件,看作是他對蒲人(即公孫戊)進行鬥爭而且是敵我性質的鬥爭的謀略,是理應可以采取包括諸如隱蔽、誤導以至欺騙等(所以說“兵不厭詐”)手段的,在應允時非但沒有打算踐履它,正是決心違背它,因此,這裏根本談不上違諾,失約、背盟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