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衛國出逃而在匡地蒙難的事,就發生在孔子剛到衛國的那一年。回到衛國後,由於衛靈公仍然沒有任用孔子的打算,孔子也就隻好繼續享受著“公養之士”的待遇,過著講學授徒的“教書匠”生活。這樣大約過了三年多,一直持續到孔子59歲那一年(前493),孔子才因一個“外部誘惑”而再次萌生離衛他去的想法,又因一個“內部刺激”而竟然成行,但還是以最後又返回衛國而告終。
我所謂的“外部誘惑”是:晉國大夫趙簡子想攻打另一個大夫範氏,範氏的家臣佛肸當時擔任中牟邑的邑宰,他想以中牟為根據地對抗趙簡子,就派人來衛國,請孔子師生前往幫助自己,向孔子表明合作意向。孔子竟然心動了,但子路表示反對。對此,《論語》中是這樣陳述的:佛肸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
子路的意思是:我曾聽老師說過,親自幹過壞事的人,君子是不與他接觸的,現在佛肸以中牟為根據地搞叛亂當是做壞事,您竟要應他的召而去參與其事,這如何解釋?子路這樣以孔子自己說過的話來勸阻孔子,按說會使孔子無言以對的,但孔子既承認自己確曾說過那番話,卻又這樣為自己準備應召辯解:真正堅固的東西磨也磨不壞,真正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意思是:隻要我心中是非、善惡分明,始終堅持原則行事,就不必考慮在哪個人手下工作。言外之意是:我到佛肸那裏去了,也不會和他同流合汙的,你放心吧。最後還加了一個現實的理由:我難道是個葫蘆瓜,老是係在腰間而不讓人吃?這明顯是針對這許多年他一直被衛國養著卻總是得不到任用而言。
但孔子最後並沒有應佛肸之召而去,這原因,可以有多種分析,但分析出來的說法終究不定是事實,我們也就不來增加一種了。
我說的“內部刺激”,是指孔子這幾年所過的“無奈地期待”的日子,必定經常使他萌生、閃出離衛他去的念頭,這種內在要求積累到一定程度,又碰上某種“觸媒”時,就會爆發出來,發出實際的行動指令。這個“觸媒”,一般認為就是《史記·孔子世家》中說的“為次乘”一事:衛靈公不知出於什麼考慮,竟邀請孔子參加他的一次出遊,孔子接受了邀請,但靈公所做的安排卻是: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也不知孔子是以為靈公這樣做有違禮製,還是覺得這樣讓他孔子太丟麵子了,總之,太史公下麵繼續寫的是:“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故有史家據此認定孔子很快離開衛國到晉國去投奔趙簡子,乃因受了這個羞辱的緣故。
但孔子這次離衛又未成功,他帶著學生離開衛國都城帝丘西去,剛到黃河邊上,就傳來晉國內亂的消息,說趙簡子殺害了晉國的兩位賢大夫。這表明趙簡子乃是“未得誌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誌,殺之乃從政”的不義之徒,要想利用這樣的人的實力在晉國恢複周禮,是不切實際的,孔子隻好打消對於趙簡子的幻想,在黃河邊歎氣道:“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史記·孔子世家》)歎完後發覺無處可去,就又轉回到帝丘,仍然住到蘧伯玉家中。
孔子這次返回衛國,自然沒有受到靈公的歡迎和熱情接待,他一定感到非常尷尬的。好在即使衛靈公不再給他俸祿了,他也能在衛國繼續生活下去,因為這幾年他已招收了不少衛國籍的學生,還有好幾個在衛國做官了。經過這一次折騰,孔子可能反而想從此安心在衛國過下去,以教書育人度其餘生。但事情的發展不是如此。就在這一年(前493),衛靈公去世了,太子蒯聵早就因為企圖殺母罪而在晉國亡命,夫人南子就立靈公的另一個兒子郢為太子,要他繼承君位,但遭到郢的拒絕,結果是靈公的孫子輒(蒯聵的兒子)當上了君主(即衛出公)。晉國的趙簡子為了晉國未來的利益,就唆使、支持蒯聵返回衛國去爭奪君位,但已繼位的兒子衛出公在齊國的支持下,竟堅決不讓。結果,這場父子爭奪君位的鬥爭演化為晉齊兩個大國之間的對立,鬧得衛國朝野沸沸揚揚。孔子是主張“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的,在這個局麵下自然又覺得在衛國呆不下去了,於是又決定離開衛國。這次他成功了,從而結束了在外漂泊的第一階段。
◎居陳期間:前493—前489年◎
衛靈公去世是在公元前493年4月,孔子離衛是在這年10月,這中間半年,孔子大概是在觀察衛國父子爭奪君位鬥爭的進展情況。對於衛國父子爭君位的事,孔子抱什麼態度?史書上沒有明確記載,《論語》中則涉及了: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
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出,曰:“夫子不為也。”
此處“衛君”指衛出公,“為”相當於“護”、“幫”。很明顯,是因為孔子沒有明確表示過他傾向於蒯聵父子哪一方,所以冉有才有此問;聰明的子貢十分了解,孔子對此是決不會明確表態的,所以采取了曲折、委婉的打探方式;孔子未必沒有體會到子貢此問針對著什麼事,但隻用評說二位古賢的方式作答,不挑明問題,子貢聰明,才體認到了孔子“不為(衛君)”的立場:伯夷、叔齊是古代孤竹國的兩個公子,兄弟關係,互相推讓父親留下的君位繼承權,結果兩人都跑到國外去,想把君位硬讓給對方,孔子表彰這二人,稱之為“賢人”,說他們讓位是“求仁”,顯然是暗示衛出公既不賢,又不仁。
孔子這次終於離開了衛國,但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隻知晉國和齊國是去不得的,所以是向南走。先到曹國都城陶丘,大概沒有受到盛情接待,就又到宋國都城商丘。這裏是孔子的“祖國”,但宋國也並未把他當作歸來的遊子,相反,他還受到他的一個“同胞”的一番教訓:來到宋國後,孔子聽說司馬桓魋為了死後不朽竟請工匠為他做一具石質的棺槨,結果三年不成,孔子批評說,這樣奢靡的人,死了還是早點腐爛的好。(《禮記·檀弓上》:“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司馬桓魋聽說後,非常生氣,便把孔子師徒演習禮儀場合的一棵大樹拔掉,以示威脅,還揚言要殺掉孔子,孔子一行隻好改裝易服逃跑。《論語》中記述說,孔子的回應是說:“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這明顯隻是安慰人的話和“壯膽話”,不值得分析。
孔子逃到鄭國都城新鄭時,和徒弟們失散了,他就在東門口等待。子貢向人打聽孔子的下落,有人告訴他說:“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這個記載隻見於《史記·孔子世家》)子貢據此找到了孔子,並把那人說的這段話轉述給孔子聽。因為已經脫險,加之師生會合了,心情舒暢,孔子竟幽默起來,回答說:“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後來人們說孔子自己承認是“喪家之狗”,並常用“如喪家之狗”來形容他的國外漂泊生涯,就是根據這一則不知是否真實的故事。我以為,這樣把孔子一時的幽默話當作他正式的自白來處理,恐怕也隻能當作“幽默”來對待,否則就不嚴肅了。
孔子一行到達陳國是在公元前492年,此年孔子60歲,已經年登花甲,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耳順”之年了。但關於孔子在陳國的情況,史料很少,隻有以下幾則傳說,是否可信,讀者自有判斷:
①《左傳·哀公三年》中說:這年夏天,魯國的一個官署失火,大火越出宮去,把魯桓公和僖公的廟堂燒毀了,遠在陳國的孔子隻聽說魯國發生了火災,就說:“一定是桓公和僖公的廟堂遭災了。”(“孔子在陳,聞火,曰:‘其桓、僖乎!’”)《左傳》作者就如此神化孔子!
②《左傳·哀公六年》中說:這年初,楚昭王有病,卜者斷定是“河為祟”,於是有人請昭王祭河,但昭王拒祭,說:是禍是福,都與我有無過失無關,我雖然沒有大的德行,但我生病決不會是因為我得罪了黃河。孔子聽說後很是讚賞,評論說:“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我以為這個記載很可信,因為孔子的這個評論很合事理,正反映了他對待迷信和占卜的態度,就是說,認為不迷信是“知大道”的表現,而“知大道”的人必“不失國”,這正是孔子的思想。
③孔子60歲那年,魯國執政季桓子去世,臨終前對自己當年虧待孔子頗有反省,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歎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還囑咐兒子繼位後一定要任用孔子:“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但後來季康子擔心起用孔子後也和父親一樣,不能一起共事到底而“再為諸侯笑”,就改召冉求回魯國了。這是冉求做了季氏總管的緣由。
④孔子到陳國兩年後,陳、吳、楚三國間發生了一場戰爭:吳兵侵略陳國,楚昭王為了履行盟約,親自帶兵救援,攻下了陳國都城西北大冥後,卻不幸病死於軍中,楚軍隻好撤退,吳軍趁機打到陳國國都宛丘城下,孔子師徒隻得倉皇出逃,再次踏上顛沛流離之途。兵荒馬亂的,師徒所帶糧食不多,吃完後便麵臨絕糧的困境了,因此大家身體和情緒都不好。《論語》對此情況有所記載:“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子路“慍見”,說明他對老師生氣了,故說的話帶有質問的語氣,“有窮乎”的意思是“毫無辦法嗎”,顯然有所針對,一定是學生們想出了籌糧辦法,但孔子不讓實行,而他自己又提供不出可行的好辦法來改變這個現實的“窮”了的情況。因此,孔子不正麵回答問題,而是采取他慣用的“轉移論題”的手法,分析起君子和小人對待“窮”的不同態度來了,說君子再困難也堅守節操,能夠耐著性子忍受困難,小人才會熬不下去,不顧道德要求地亂來了。這確是孔子的思想主張,這樣回答也對準了子路的脾性上的缺點。
“絕糧”的困難是怎樣克服的,誰也不知道,總之,孔子一行繼續南行,不久到達當時屬於楚國的負函(今信陽地區),那裏的地方長官是現今成語“葉公好龍”所說的葉公(他姓沈,名諸梁,因其采邑在葉而被稱為“葉公”)。孔子與此人大概有過交往,《論語》中就有三次提到過他,下麵這章還很有名,所敘事情可能就發生在孔子一行來到負函後不久: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曆來都把“女奚不曰”後麵的話說成是孔子對自己品德、為人的最好描述,我認為,從孔子說這話的背景看,完全不是如此。首先,葉公要向子路打聽孔子的情況,無疑是因為他對孔子還不夠了解,想了解又不直接去接近孔子,最大的可能是由於感到了孔子有在他這裏謀官的意向,甚或孔子已表示了這種意向,而他又擔心直接接觸得到的認識可能不準確,或者孔子的表白可能不真實。其次,子路當是十分了解老師孔子的,他“不對”,必是因為他不明葉公此問的緣由和意圖,或者明白,但不知如何回答才能讓孔子滿意,或者,他是根本反對孔子在葉公手下謀官的,但又不願說孔子的壞話。從子路的豪爽性格和他往往與孔子的意見相左的情況分析,以第三個推想的可能性為大,從而說明孔子確實表示過在葉公這裏謀職的想法。第三,孔子得知子路“不對”以後,竟然告訴子路本該用“不曰”的那些話作答,而且用了反詰語氣,顯然說明,他對子路沒有那樣回答,失去了一個向葉公證明他人品好的機會,是很感到遺憾的。第四,這樣公開地要求弟子如此向別人介紹自己,一般說來,是不夠謙虛的。因此,孔子這次作的“自白”一定有所誇張,隻能當作類似於現在年輕人為求職而寫的自我推薦信中的話來看待,而不能認為就是孔子認真的自述。
孔子師生在負函住了多久和做了些什麼,已經無從得知,所以隻好設想他們常流連於山水之間,同時講學論道。有人認為,《論語》以下兩章就是記的這期間的事: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
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
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
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
明日,子路行以告。
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
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