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孔子之道(一)(1 / 3)

一、緒論

這第二大部分,我將和讀者一起來認識孔子的思想、主張——我概括為孔子之道。這裏我不用“學說”、“孔學”之類的提法,是因為我覺得孔子隻是在各種特定的場合,針對具體的人、事發表意見,或抒發感想,不是在“著書立說”,留下的言論隻是一些簡短的語錄、對話,彼此甚少關聯,並未顯示出“整體性”來,由我們來把它們聯係起來,組織成為一個學術思想體係,不但相當困難,即使編織成了,也未必符合孔子的原意(因此有人認為,按現代對於“學說”、“×學”這些詞語的界定,是不好稱孔子的思想主張為一種學說的)。據此,我暫時隻采用“孔子的思想、主張”這樣的提法。

在今天來談正確認識孔子和他的思想主張,首先遇到的,亦即要加以處理的問題,我以為主要是以下三個:

第一,現在歸在孔子名下的言論,究竟有哪些其實不是孔子的“創見”,而是早已有之的他的前人的觀點,孔子隻是把它繼承了下來?

弄清這一點對於正確認識孔子無疑具有重大意義,而這個問題又是確實存在的。例如“克己複禮為仁”,這句話是曾經被當作孔子“複辟綱領”來批判的,也的確在相當的程度上反映、表達了孔子關於“仁”的思想觀點和他的政治主張(還有人說這是“孔子思想的軸心”),但這句話就並非孔子的“獨創言論”,而是他的前人的一個說法,他隻不過是借來表達自己的看法,回答學生的提問罷了。(這一點的證明是《左傳·昭公十二年》記有:“仲尼曰:‘古也有誌,克己複禮,仁也。信善哉!’”)借用前人、他人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思想,當然說明借用者是同意那話所包涵的思想、主張的,從而也就可以說那思想、主張就是他的思想主張,這沒有問題。但從思想史的角度講,借用者是不配擁有那思想主張的發明權的,從政治和造成社會變革方麵說,則不能稱引用者為首倡者和發起人,而隻能將他歸入擁護者和參與者之列,這同樣不是問題。發明者和接受者,首倡者和參與者,二者意味的個人品性、才具和應得的曆史評價,是大不一樣的,因此,要正確認識和評價曆史上的本真的孔子,不能不把後人歸在他名下的東西作一番清理。經過這種清理之後,給予孔子的有些罪名將自然地洗去,戴在他頭上的某些桂冠也會自然地墜落,我們對孔子的認識則更接近於真實了。

第二,對於確實屬於孔子的“原創性言論”,今天廣為流行的、似乎不成問題的詮釋、解讀,是否其中有些乃是誤會、曲解,就是說,並不符合孔子的原意,因而據以認識的孔子,可能離“本真本然的孔子”很遠呢?

解讀古代經典,要得出公允的“達詁”,是很困難的,要百分之百地達到,恐怕永遠都不可能。但是,要去除那些明顯的、可以嚴格證明為誤解的詮釋、翻譯,則是正確了解經典和它的作者的前提條件和基本要求,並且理應是能夠辦得到的,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讓誤讀、曲解、附會流傳開去,經典和經典作家的真麵目必將越來越同世人隔絕。今天我們中國人對孔子的認識,卻仍然嚴重地存在這個問題。

例如,對於了解孔子來說,《論語》可說是唯一公認的最為可靠的文獻,可近年來出版的注釋、解讀《論語》的著作,有不少竟是錯誤百出、以訛傳訛之作,其中有一本,作者頗負盛名,發行量十分巨大,但一位對《論語》真有研究的學者對它的評論卻是:“迂闊、陳腐、謬誤、悖理,一應俱在,但卻換以輕鬆、更輕鬆的形式;毫無明辨、透見、新獲不必多怪,但新添的唬人的玄說、誇誕,以及隱約的神秘(如謂《論語》編排如何嚴而有序,詳見拙著《公冶長》篇部分),則嘔人;另一大特點是東拉西扯上一些最多隻著半邊一角的古今雜談,更像是以《論語》文強為引子的蹩腳的海聊神侃大雜燴。此書先台灣,後大陸連印暢銷,除包裝炒作的成功外,足見中國大陸大眾文化的落後,辨別能力的低下,以及青年的易被欺惑,後者尤其令人怵目驚心。”(牛澤群:《論語劄記》,北京燕京出版社2003年版)李零則說:“我同意他的評價。”

上麵說的這本書自然是最突出的例子,但就解讀《論語》的一般狀況而言,我認為確實存在嚴重的問題,就是說,《論語》中不少章句的訓釋,雖然已廣為流行,得到了公認,其實也並不準確,而準確的、堪稱“達詁”的解讀又是存在的,或很容易找到的。例如開篇第一章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一般都理解為“學習而又按時溫習”,這就不能令人滿意,也可以說是誤解,因為這個“學”乃特指學習做人,或做人的道理,而孔子講的做人的道理不會繁多而複雜,一般不會忘記,無須經常溫習的,對它更不是做記憶的功夫。這頭一句解錯了,就為正確解讀後麵的話造成了障礙,所以再仔細想一下就會發現,對整個這一章,現今流行的解釋都與孔子原意相去甚遠。在對《論語》都存在不少誤解、附會的情況下,哪裏談得上對孔子的真切認識呢?能夠借口“每個人都可以有他所理解的孔子”,對這種情況完全抱容忍的態度嗎?

第三,根據孔子的分散的、不成係統的言論,是否有可能和有必要將它們理出一個頭緒來,換言之,據以發掘出一個孔子雖未明言,甚或並不自覺,但在他的思想深處理應存在的“思想體係”?

人們介紹思想史上的人物時,似乎都先行認定了評價對象必有個“思想體係”,於是,對於他的每一個針對具體事情的論述,都要放到那個體係中去理解,以求得一種“確解”。大概就是基於這種考慮,所以曆來的孔子研究者實際上都給出了他自己編定的“孔子思想體係”,近代以來,關於孔子思想的核心(或稱“軸心”、“主要範疇”、“貫徹孔子全部思想的總綱”等)究竟是“禮”還是“仁”,或是別的,如“中庸”、“和”等,一直爭論不斷,就足以證明,研究者都在努力編造這種體係。因為如果不講“體係”,就完全不必討論哪是核心之類的問題。於是,問題似乎歸結為應以哪個概念、命題為核心來編排孔子思想的體係,才最切近他的思想實際。李澤厚在其《孔子再評價》中說:“幾乎為大多數孔子研究者所承認,孔子思想的主要範疇是‘仁’而非‘禮’。”(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16頁。不過他在前一句後加了個注,說:“當然也不盡然。”)可見他是主張存在一個以“仁”為“主要範疇”的“孔子思想體係”的。但韋政通的看法不一樣,他說:“我也知道,一個被奉之為聖者的人物,永遠找不到一個足以窺得其生命整體意義的妥當方法,能夠討論的是了解的態度,具體的意義可以任人自由去體會,不必求同,原則上也是不能一致的。”他這似乎是認為,對於包括孔子在內的“聖者”的思想,後人在原則上是不可能對它有大體一致的認識的,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獨特的體會,因此誰也別想給它構造出一個體係來。在這個問題上,兩位大學者的意見如此對立,究竟誰的意見比較有理,可以作為我們爭取正確認識孔子的一個方麵的指導呢?

對於以上三個問題,我決定這樣處理:

其一,按說,進入探討孔子的思想、主張之前,應設專章介紹一下孔子生活的時代背景和他可能接觸到的思想資料,特別是與孔子使用的概念、做出的論斷有關的方麵和部分,讓讀者了解,關於這些概念,他的前人、同代人已經有過一些怎樣的說法。有了這些準備知識,就能把孔子的思想、主張放到他的時代、環境和所謂“學術背景”中去了解,這自然有助於更加切近地去體會,孔子是憑什麼和怎樣地生發出他的思想、主張來的,同時看出他和他的前人、同代人的“思想差距”在哪裏,並據此判定他的思想、主張的“時代局限性”。這樣,上述第一個問題便會同時得到比較圓滿的解決。這項工作,我們的前人理應早就做了,但可想而知,在對孔子唯恐拔得不高的“崇聖時代”,這項工作是必定少有人做,也做不好的,故而開始得很晚,至今尚未完成。但我要遺憾地說明,本書不能進行這項工作,這一是因為如果加進這方麵的內容,本書的篇幅就太大了,二是因為做這項工作遠非我的學力所及,我也就隻好闕如。

其二,對《論語》中的所有涉及孔子重要思想的章句,來一番清理,就是說,對這些章句之流行的解釋,凡是我認為不合孔子原意的,都加以辯正。準確地詮釋孔子自己的言論,是研究孔子思想和正確認識孔子的又一項基礎性工作,這個基礎不打好,依照上麵提到的那種解說《論語》的著作去把握孔子思想和設想孔子的形象,那麼,無論是拔高還是貶低,都是對孔子的扭曲,誤導了讀者。孔子的言論很多,不僅隻是收集在《論語》中的那一些,但迄今公認為最為可靠的,則是《論語》,而在我看來,《論語》中記載的孔子的言論,對於了解孔子來說已經具有“充分性”,其他如《孔子家語》和散見於《左傳》、《國語》、《禮記》以及後來諸子著作中的孔子語錄,即算真是孔子的話,也隻不過對《論語》中的說法起印證或旁證的作用,並未有實質意義的補充。因此,我們也就隻須清理對於《論語》的闡釋,不必涉及其他資料了。所以本書征引《論語》原文時,都要對我發現的影響較大的歧解進行一番辨析,以澄清誤解,還在這一部分專設《論語重要章句誤解辯正》一章,把它放在了最前頭,則既是為了以後征引這些章句或其他有關章句時,可以免去“辯誤”的麻煩,同時也想讓讀者得到一個印象:對《論語》的誤解真是太嚴重了!從而提高警惕,遇到我沒有特別拎出來加以辨析的章句,也能獨立思考,不“本能地接受”流行的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