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孔子之道(五)(1 / 3)

看到這裏,讀者一定會問:難道你認為合民心和合曆史潮流不是一回事,二者可能不一致嗎?如果隻要求作簡單的回答,我將說:是的。但當然更需要分析。

這裏,我們用得上一位近代西方哲人關於曆史發展的一個重要思想:惡是曆史發展的動力。要理解和確認這個命題,隻要想一下這情況就能得到啟發:戰爭有時是推動曆史進步的不可繞過的重要因素,對於造成某個具體的“進步狀態”來說,還常起決定性的作用,但即使是十分正義的戰爭,至少在它醞釀的時期,也未必一定得到大多數人的理解和擁護,廣大下層人民,可能會覺得自己主要是充當炮灰而不會是戰爭勝利的主要受益者,因而對反戰派的宣傳持同情、支持態度,此時,民心和曆史進步的要求不是相矛盾嗎?“為民請命”的反戰主張,在當時不是很可能頗得民心,隻是後來才被曆史學家定性為“逆曆史潮流而動”的腐朽之論嗎?再想到英國曆史上有名的“圈地運動”,和大機器生產初期時曾經出現過並非個別現象的工人砸機器事件,就更能從理論的高度領悟到:進步的社會大變革,總是這個變革的直接受益者發動的,而在變革的開頭,他們不但不是社會的多數派,而且主要是“過時社會”裏的中下層權勢者或富有者,他們是因為貪欲未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而要求改變這“過時的社會”,以求重新分配權力,撈取更多的財富,而他們在選用手段時,是絕不考慮別人的利益的,所以他們發動的變革——造成的曆史進步,常要以犧牲大多數人的利益為代價來實現。可想而知,哪個“曆史當事人”要是站在這些“曆史前進的先鋒”們的對立麵,對他們基於私欲而發動的“事業”加以指摘,說他們損害了作為社會大多數的下層人民的利益,因而是不道德的、傷天害理的,他們一定會大得民心,很可能被當時人視為最有道德的人,“時代的良心”——為圈地運動中受害的農民和砸機器的工人說話的人,難道反會受到農民和工人的反對,而不是被尊奉為“偉人”?作為後人的我們,或者說曆史,又該對他作怎樣的評價呢?我認為,孔子就是這樣一位“曆史當事人”——李澤厚似乎也正是持這種觀點。

具體描述孔子所處的春秋末期社會的狀況,不是本書的任務,但我相信,大致了解那個狀況的人,都會認同我上麵的意見。所以我僅說兩點意思。

第一,一個成熟的社會,其成熟的重要標誌之一,就在於它形成了一套比較完善的道德規範,這套規範得到了上下一致的認同,深入人心,因此,這個社會之趨向過時的征象,也在於它的道德體係開始不斷受到人們自發的破壞、挑戰。這樣,當這個社會終於行將崩潰,“改朝換代”的大變革即將來臨或正在進行之中時,這個大變革的發動者和先鋒們,事實上總是這個社會的傳統道德體係的“實踐上的”批判者和叛逆者,他們的反對者對他們的批評和指控,必定也主要是著眼於他們的“道德敗壞”,即是對他們的行為作所謂的道德譴責。由於後者的道德觀屬於傳統道德體係,所以他們“深得民心”,至少在最初時期,他們的譴責一定能夠得到廣大群眾——主要是下層人民,也有上層人士——的同情。就是在這個曆史真實即“道德事實”的意義上,該說“惡是曆史發展的動力”。這個曆史真實和道德事實足以說明,為什麼孔子的複禮主張主要是政治主張,他一生奔波的目的是參政輔政,實現政治理想,而他的言論,特別是流傳下來的語錄,卻主要是道德教誨。這當然與孔子時代的政治和倫理尚未完全分開,二者還基本上是合一的這個曆史情況有關,但更主要的,還是“對社會大變革的指控往往是從道德譴責開始”這條規律起的作用。這一點,學術界似乎沒有明確的認識,所以對於“一生都在謀求參政的孔子為什麼留下的主要是道德教誨”的問題,未見有人進行過認真的討論。但這個問題應是很有意義的,對思考當代政治家為什麼常講道德問題、作道德批判,也很有啟發。

第二,前麵說了,周禮是從古老的、原始的祭祀儀典和規矩演化、發展而來,以至包括了作為維護貴族統治的製度和手段,對施禮者是功利性和虔誠性的統一,對受禮者是尊嚴性和施惠性的統一。周禮的這個特性不但說明,它本質上是政治和倫理的統一,違禮既是政治錯誤,也是道德過失,因而政治鬥爭總以道德批判的形式進行,同時也告訴我們,它成為維護貴族統治的製度和手段後,也仍然具有原始規範具有的那種“人道精神”,就是說,它的要求是雙向的,既要求施禮者虔誠,也要求受禮者施惠,並且要求雙方守信,嚴格履行承諾,因此它能使雙方都感到滿意。這是周禮成為“社會穩定劑”,人們雖有尊卑長幼貴賤等“名分之分”,卻又能和平、相安以至親愛地相處的“秘密”所在。一位西方哲人說,這種政治——道德體製顯得“溫情脈脈”,就是針對它具有這種潤滑、和諧人際關係的作用而言的。可想而知,這種體製的破壞乃直接意味著道德淪喪,破壞者的勝利——實現其擴權聚財的目的,要以承擔“缺德”的罵名為代價,他們的反對者,即周禮的維護者,則即使失敗了(捍衛傳統的目的未能達到),也會在道義上贏得人心,可以享有問心無愧的“良心安慰”。如果體製的破壞者主要是居上位者,亦即其地位決定了其“行禮”多是接受他人的施禮,因而其道德義務主要是“施惠”的人,情況就更是如此,因為這時他們的反對者不僅是站在維護傳統道德的立場,還擁有了為社會多數人和弱勢群體說話的身份,從而更加加重了他的道德聲望和他們要求的“道德價值”。要知道,道德,盡管本質上是社會的強勢者決定的,是強者的道德,但任何時候,公開打出的旗號和“形式的內容”,總是要傾向於多數人和弱者,就是說,倡導社會公平,批評以強淩弱,必是它宣傳的直接的和主要的內容。明確這一點,再結合孔子時代和他個人的實際,就不難明白:孔子為什麼總是“官運不通”,得不到上層社會的任用,可說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但又在國際上享有很高的聲譽,哪個當政者都不想得罪他,在民間,則更被尊奉為聖者,特別是身後,長期地被曆代朝野所推崇、尊奉、吹捧、利用,成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富貴者和貧賤者的共同偶像。這原因,用一句話說就是:孔子的時代和他的活動使他成了傳統道德的化身,既然誰都要宣稱自己是有道德的人,所以誰都要尊奉孔子。這,我國學術界曆來用孔子創立的儒家學說後來帶上了宗教性質來解釋,這有一定道理,但我認為,直接用世俗情況和人的道德心理來說明,也有或更有說服力。

一個逆曆史潮流而動的人竟被推崇為道德的化身,這就是曆史的辯證法——是曆史對人的嘲弄,還是人對曆史的輕蔑,對此該如何認定,讀者可以“自便”,我不想表態,隻想說:這告訴我們,我們隻可以要求自己和同代人求真務實地辦好能辦的事情,不去做堂·吉訶德,但不可能要求“曆史”不把曆史上的堂·吉訶德奉為英雄和偉人,這是又一條曆史辯證法。

(二)孔子心中的禮之一

孔子要求複禮,這是他的社會政治理想決定的,因為人們都嚴格按照自己的名分踐行禮製的規定,社會就穩定了,和諧了,這也就是實現了他心中的天下有道。所以“複禮”是和“正名”聯在一起的,首先是政治主張(關於孔子的“正名”理論,本書後麵將作討論),人的行為是否合禮成了孔子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但周禮乃直接呈現為規章製度和行為規範,因此,複禮對個人而言還首先是道德要求,在當時人的心中,人的道德水平就表現為踐禮的自覺性和嚴格性程度。孔子作為辦學者、老師,是教人如何做人——成為有道德的人,自然更常是把禮作為道德規範來討論和教誨,隻在特定的時候和場合,才直接或者主要著眼於它的政治功能。

孔子這樣看待複禮,重視複禮,自然是他對禮的認識決定的。孔子對禮的認識,我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