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孔子之道(六)(1 / 3)

4.禮的具體形式是變化發展的

以上講的是禮的普遍的、不變的方麵,哪個禮都如此,任何時候都如此。禮的具體的、操作上的規定,則是特定的,可變的。這一點,孔子不但不否認,並且也比其他人認識得更加清楚。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損益”即減少和增加。這是精練的說法,當然不排除改造。“損”去了的東西當然不能全知,“可知”必是知其本質。所以孔子的回答是說:禮,從古到今,一直到永遠,都在變,但其本質不會變,因而不管好久以前或多久以後的禮,都是可以知道的。這裏,不僅反映了孔子有個“具體禮製可變”的思想,還表明,他確實是把周禮當作理想的,即現在可能建立的最好的禮製來對待的,就是說,他推崇它乃因其好,而非因其古。

這一章,李零作了一個很簡明的解說:“孔子看曆史,主要看三代損益,即後麵的禮比前麵的禮,增加了什麼,減少了什麼,除去增加減少的東西,就是始終不變的東西。他是靠這種加減法預測未來。”他還加了個注釋:“曆史,技術變,製度變,但人性未必變,或變化不大,這也許是孔子損益法的一種考慮。他更關心的是不變。”這樣說是否簡單化了一點?將這“損益”理解為曆史的發展是連續性(繼承性)和間斷性(創新性)的統一,因而前後兩代的禮是既相聯係又有所區別,也即相通而不全同,故而可以根據後代禮製的情況推知前代的情況,當更切合實際,因為他前麵的話顯是為後麵的“雖百世可知也”提供邏輯前提。從孔子還說過周代因“鑒於二代”就“鬱鬱乎文哉”看,他還認為後代對前代可以有質的飛躍,不僅是量的變化,所以,說孔子“更關心的是不變”,這沒有根據,他感歎和讚揚“鬱鬱乎文哉”,正說明他的著眼點是“變”——變得更加完美、文雅。當然,如果這“不變”是指變化中的不變的東西,也即禮的本質,那是說得很正確的。

孔子身處周代竟說“其或繼周者”,這更表明他並不認為周代的禮製是完美得再也不可變、不須變的了,也隱約地透露了,他具有一種“長江後浪推前浪”的進化論觀點。聯想到9-17章:“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的這個推想更顯得可能切合實際。讓我詳細地分析一下已經兩次提到但未作討論的下麵這一章。

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這一章,很長時間都被當作孔子主張複古的證據,且至今沒有大的改變。蔡尚思先生說:“孔子也講變,但向往的是變回到文武之道。”這話後援引的證據,主要就是這一章。匡亞民先生引了這章全文後寫道:“這是最有權威的孔子自己說的話,說明西周是他所向往的。”我以為,蔡、匡二先生所代表的認識,乃根源於對此章的誤解,特別是錯解了末後的“吾從周”。這個誤解必須加以澄清。

這章中的頭一句,朱熹作的注是:“監,視也。二代,夏商也。其視二代之禮而損益之。”這解釋是不錯的,隻是就說“監”是“鑒”的通假字,“借鑒”義,更便於今人理解。第二句中的“文”字,和“文質彬彬”中的“文”同義,是和“質”也即“野”相對的,指事物經過加工後呈現的比先前顯得更有文采、文明程度更高的狀態。所以康有為釋這裏的“鬱鬱”為“文明貌”,體會得也很正確。因此,這章前二句顯為因果關係,是說:(因為)周代的禮製是借鑒了夏商二代的禮製,對之加以損益而建立的,(所以)比夏商的禮製文明程度高得多,優越得多。我相信,這個理解是準確的,對周禮作這種評價,其實是孔子的“先人”們的共識,《詩·大雅·文王》中就有這樣的句子:“周雖曰邦,其命維新。”據此,接下的“吾從周”隻能是什麼意思呢?“從”的基本意思是“跟隨”,可引申為“遵循”、“主張”、“讚成”等義,所以這一句隻有兩種可能的理解:一是表達從前麵意思得到的“行為指令”,故是說:因此我主張遵循周代(的禮製);二是對周代的做法表示稱讚,等於說:所以我讚成周代(對待前代禮製的態度)。按前一理解,“吾從周”是比較了三代禮製後作出的選擇,蘊涵的意思是周代勝過夏商,而比較的標準是“文”的程度的高低。依後一理解,則此章是要說明,對待前代禮製,應抱借鑒之、損益之而創造更高級的文明的態度,像周初做的那樣。很明顯,這兩種理解是相通的,孔子可能兼有這兩種意思。但同樣明顯的是:無論強調哪種理解,都不能得出孔子“以古為好”的結論,相反,兩種理解都通向“後來者居上”的觀點,二者的區別僅在前者著眼於“後來者居上”這種結果,後者著眼於“居上”的原因。既如此,怎麼能拿這一章作為孔子向往古代的證據呢?他向往的不明明是更高的文明嗎?說他具有進化論思想,不是更有說服力得多嗎?論“古”,夏殷更古,可孔子並不向往。所以我以為,這一章隻有李澤厚的翻譯所體現的理解最為恰當,其譯文是:“周代積累和總結了夏、殷兩個朝代的經驗成果,禮樂製度多麼完美文雅呀。我遵循周代。”

不過這裏確也有必要同時指出,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說這樣一個意思,其“實踐上的含義”,也即所起的社會作用,或者說它體現出的“說者”對“周禮向何處去”這個時代課題的回答,應該說是他主張用嚴格遵循周禮的辦法,也即走恢複周禮的道路,來克服當前這個“禮崩樂壞”的誰都不滿意的局麵。因此,這一章確實說明,孔子麵對自己時代的問題不是向前看,他體認不到周禮遭到破壞的曆史必然性,而將它歸咎於人們由於私心、權欲太重,因而不願全麵嚴格地踐履之。所以他提不出也不想去設計比周禮更高的理想社會,而是向後看,主張用回到“鬱鬱乎文哉”的文武周公時期的辦法,來扭轉當前的“天下無道”局麵。正是這個根本的政治主張和抱負,鞭策孔子特別賣力地宣傳禮的重要性和勸導人們提高踐禮的自覺性。要是僅僅在這個意義上說孔子向往古代,主張開曆史倒車,並不是錯誤的,也更能說明他的主張之注定不能實現,這很像我們今天有人目睹貧富懸殊、腐敗嚴重、道德滑坡等“世風日壞”的“今不如昔”的現象,就主張回到計劃經濟體製的大鍋飯——共同貧窮的時期去一樣。也許,依照這個比喻的啟示去設想、理解、陳述孔子當年的思想,會更切合他的實際。但如果這樣,就更不好從一般曆史觀上說孔子主張複古,是複古主義者了,而隻可以批評他不是“曆史樂觀主義者”,身處社會大變革的時代卻被一種“今不如昔”的懷舊情緒所支配,正如我們今天也隻能這樣批評主張回到計劃經濟體製去的人們一樣。

以上兩章似乎有點矛盾:既一般地認定曆史發展是連續的,後代優於前代,又為自己時代的“無道”感到茫然,主張用退回去的辦法來解決問題。純粹從《論語》文本的自洽要求出發,為避免這矛盾,隻須把後一章中的“吾從周”限定為上述第二種理解,就足夠了,並且因此還可以說:這一章本是接在上一章後麵的,是後人把它析出來單作一章了。如果有人這樣說,你無法反駁他。但是,考慮到孔子確實常常是古非今,說他沒有懷古情結,是不切實際的,所以我不主張這樣處理。我認為,這矛盾並不在於孔子兼有兩種相反的曆史觀,而在於他對現實不滿而產生的“情感指向”,同他的理性認識所達到的曆史觀之間,不能達到和諧一致。一個開初欣欣向榮、“鬱鬱乎文哉”的社會,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許多製度會逐漸不適應新的情況而遭到破壞,這時候,欣賞原先那美好局麵的人們,必是對當前狀況十分不滿而加倍懷念過去,並且主張嚴懲那些踐踏舊規的人,大事談論老規矩的優越性,以期重振當年的“民風”和“官風”,這乃是曆史發展中合乎規律的現象。這樣“懷舊”的人,在一般百姓中是很多的,他們談不上有什麼曆史觀,所以不引人注意,不會被扣上“複古主義”的帽子,對思想家而言,就不同了,就簡直一定有這個危險。問題就出在我們隻把孔子當作思想家來對待,甚至苛求,而不顧他也是普通人。因此,對於孔子的這個曆史觀與現實情感指向不一致的矛盾,如果也按上述比況所給予的啟示去了解,就會感到“釋然”了。對我們今天的形勢很不滿意,十分懷念並津津樂道當年大鍋飯時期的優越性的人們當中,也不乏很有曆史觀的“高級人物”,而在曆史觀上,他們可是一律以堅持“曆史唯物主義”自詡的啊!他們懷念的是幾十年以前的局麵,孔子懷念的是幾百年以前的情況,這個“量的差別”在這裏並無多大意義,不過說明社會發展是加速的,當今“一天等於(以前的)二十年”罷了。我們既然不批評這些現代思想家搞複古主義,又何必給孔子扣這樣的帽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