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孔子之道(八)(1 / 3)

其實,作上述“具體分析”的人,正是缺少了或者說拒絕作一個更重要的具體分析,那就是:孔子時代所謂的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關係狀況,是怎樣形成的?捍衛那種關係,是否也同時保護了被統治者在當時條件下他們可能得到的利益,以及他們有沒有或可不可能產生改變這種關係,起而推翻他們的統治者的實際要求和想法?不把我們今天的觀念強加給古人,是這裏的關鍵。要求做“具體分析”的人,最喜歡講曆史唯物主義,可他們正是忘記了(其中有的人是“有意地”忘記的),曆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每一時代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統治階級的思想;人民群眾永遠都隻會提出他們可能解決的任務。如果未忘記這些原理,又考慮到了孔子時代的社會發展狀況,你就會真正具體地設想到:當時的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實際關係,乃是他們雙方達成的妥協局麵,也即社會發展的結果,因此,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維持那個關係乃意味著不讓任何一方單方麵地違約,這樣才是真正保護包括被統治者在內的雙方的利益,使社會生活得以正常進行;所以在這段時間裏,社會居統治地位的意識,實即今天所謂的主流意識,盡管從階級屬性上看可以說是統治階級的意識,但因為它的落腳點必在維持現存的關係,也一定得到被統治者的認同、支持,換言之,此時被統治者對統治者是不會有“反抗心”的,雙方感到的會是雙贏、合作、互利的關係,在心理情感上,則都對於對方有一種依賴感。這才是曆史的必然實際,才是真正的曆史唯物主義,用“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這種鬥爭哲學的教條去推論當時被統治者(這個詞也是用今天的觀點去指稱古人,曆史上至少有一段時間,奴隸們是並不認為自己受到了壓迫,是被統治者的,就像小孩子被父母打罵了卻並不覺得父母是自己的壓迫者更不想擺脫這種壓迫一樣)的心態和要求,那隻能說是“唯心主義”。這一點,從“舊社會”過來的人,理應有切身體認的。因此,隻要把孔子放到他的時代中去認識,即使認定他立論的用心是為了維護統治者的長遠利益,也可以並且應該承認、相信,他提出他的“仁者愛人”的理論來,是真誠的,就是說,作為統治階級的思想家,他必是在真心實意地勸導一切人愛一切人,包括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互愛”,因為要求有這種愛心,從其導致的行為結果看,也就是並且不過是維持現存的雙邊關係。所以這裏的關鍵,是當時的被統治者是否已經感到這個雙邊關係很不合理,即對自己很是不利,因而要求改變它了,而我已在前麵證明,情況完全不是如此。

從以上分析可以知道,“仁者愛人”所謂的“愛”,從產生看,如前所說,是人處於對他人的依賴關係中時,對於這個依賴關係的心理情感反映,因而其濃烈程度,必是隨依賴性的強弱而相應地增減的。人們多說孔子主張“愛有差等”,其程度應依親疏關係而由近至遠地逐漸淡化,這是有根據的,隻是在孔子的言論中對此並未有明確的表述,隻能從他的某些說法中邏輯地“分析出來”。

我前麵辯正過的6-30章,後麵幾句是:“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也頗明白地表明,仁的基本意思是愛人。那章前頭部分說,能夠“博施於民而能濟眾”的人不僅是仁者,更要說是聖人,則說明孔子是把施愛對象和受惠對象的擴大,作為個人“仁的水平”的主要指標(這一點在講“士”的等級的那一章,即13-20章,表現得更清楚)。末兩句是說,隻要“能近取譬”,即“將心比心”地看待他人,就會產生“仁心”,甚或這就是仁的表現。這更足以證明,仁心就是對他人的同情之心,亦即廣義的愛心,而且更具體地表明了,這愛心的本質,或者說生發的根據,是把別人視為和自己有同樣欲求喜惡的人,即是自己的同類,說通俗一點,就是“把人當人看”。孔子自己的表現證明了,他是具有並且要求人有這種愛心的,本書前麵說到過的他對瞎子的態度,對服喪者的態度,對“子貢方人”的批評,等等,都是例證。下麵這一章,則說明他把這種愛心擴及到了最下層的人民: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孔子從朝廷下班回來,得知家裏的馬廄失火了,竟隻問傷了人沒有,不問馬的損失情況,這是怎樣的胸懷?這不是“以人為本”嗎?馬廄失火可能傷及的人當然主要是下人,以至奴隸,這不證明他是把奴隸也視為人,也當人看,也作為仁心指向的對象嗎?——此章有歧解,但我這個解釋至少可以成立,有些異解則也可作我這結論的論據。

十分明顯,肯定仁乃指愛人之心,就可以純邏輯地推出結論說:“為仁由己。”孔子正是這樣說的,但不知他是推出來的,還是感覺到的。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這一章的三個“仁”字,可以不做“愛人之心”解,例如,可以理解為仁者,將全章翻譯為:“仁者離我遠嗎?隻要我真想成為仁者,我就會終於是個仁者的。”但能夠這樣說,“我”有這個信心,根據必定在於那有名的12-1章說的“為仁由己”,即一個人做什麼事,成為什麼樣的人,完全是由自己決定,不取決於外界條件。毫無疑問,這不是就事功而言,隻能局限於人的用心,即道德人格麵貌方麵。從這方麵看,這話則完全正確:好人決不是被強迫成為好人的,一個人做了壞事、成為壞人,也終歸應由他自己負責,無論怎樣都可以說是他自己選擇的。所以人們常說,“變好變壞在於一念之差”,這“一念”就是自己的決定,從內容看,則是做有道德的選擇還是做缺德的選擇——這二者的區別,在“當事人”自己常是十分明白的。前一選擇就是基於仁心、愛心,後一選擇則證明缺少仁心、愛心,讓私心、不把別人當人看之心占了上風。我相信,這樣解釋這一章,認為它是建立在“仁者愛人”這個基點上的教誨,才符合孔子的原意。

李零對這一章解說得很簡短,全文是:“孔子把‘仁’懸得很高,活著的一個不算,讓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孔子說,仁真的離我們很遠嗎?你心裏想著仁,仁也就來了。這是‘立等可取’的鼓勵方法。就像很多俗和尚,以為念一聲阿彌陀佛,就可以往生淨土。(我心念仁,仁即來)”我不知讀者看了這種解說後作何感想,我的感想是:這隻是嘲弄,沒有解說,但無損於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