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證明仁有“愛人”含義的,《論語》中還可以舉出以下幾章:
子曰:“苟誌於仁,無惡也。”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子夏曰:“博學而篤誌,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對前一章,我在辯正4-3章時已經做過解說,不重複了。12-2章,從孔子的回答看,仲弓(即冉雍)問的是當官的人如何表現就能認為具有仁愛之心了,所以其中的“仁”也應是指仁心,或者說仁德,其基本的、內在的規定性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說的“出門”時和“使民”時的行事方式,是仁心指令的行為表現,也即它的外部顯示。兩個“無怨”句是說因此就不被人怨,還是說所以決不怨人?似乎兩解都通,就可以“自便”了。
關於後一章,我的理解是:子夏這話全落在一個“學”字上,即他不是並列地說四件事,“篤誌”、“切問”、“近思”也都是講要如何學,末句則指出“仁”就是在這樣的“學”中,亦即憑靠這樣的學習去達到,換言之,就是通過這樣的學習,人的道德水平才能得到大的提高,其仁心才會得到淨化和確證。隻要想到孔門所謂的“學”是指學習做人的道理,就該相信這個理解一定比較貼切。
結束這一小節之前,我還要挑明一點:孔子將“愛人”作為他的仁概念的第一涵義,同他視“讓”為禮的最深刻的本質,是完全一致的,這不但證明,他創立關於仁的理論,目的確實在於為人們踐禮提供一個“人性基礎”,同時表明,他所謂的“愛人”,正是促使人在處理同他人的矛盾時願意主動采取“讓”的態度的心理動因,故而是一種視他人為自己的同類,“把人當人看”的情感。唯其如此,才“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愛人”與“讓”之間的這種聯係,是並不需要很多的理論思考和邏輯推導,隻要對於自己的情感、行事作一點反思,就能夠達到的。所以孔子關於“仁者愛人”的思想,從其平凡的方麵看,是普通人、平常人對於自己作為人的最樸實的認識,就其偉大的方麵而言,則標誌著人作為人的覺醒,意味著“人的發現”。這個發現,在西方,公認為以蘇格拉底說出的名言“認識你自己”為標誌,在東方,該說是由孔子發表他的“仁者愛人”思想來完成的吧?這兩人幾乎是同代人(蘇氏誕生於前469年,隻小孔子82歲),都是所謂“軸心時代”的人物,這,是巧合,還是蘊涵著人類發展的某個秘密,是很值得研究的。
2.“仁”是仁者——有高尚道德的人
一個人對他人有愛心,就會想去幫助別人,就會在自己與別人發生矛盾時表現出寬容,甘於作出一定的犧牲(讓步),這從外部行為表現方麵看,就是行為符合公認為合理的規範——禮製,社會對其為人作的評價,就說他是個有道德的人。由此可知,孔子的仁概念自在地就是表示人的道德行為動因的概念,曆來人們都把“仁”看作道德範疇,視之為人的基本德性,原因就在這裏。從詞語的應用方麵說,“仁”作為標示“愛人”這種品性——心理情感的字眼,自然會被引申來指謂做出了愛人行為的人,也即道德行為的主體本身,這是漢語,特別是古代漢語詞義發展的基本規律。因此,《論語》中“仁”字的第二個意義是指有較高道德修養的人。這樣使用時,有時後麵帶有“者”字,就清楚明白了,但更多的情況是單用“仁”字指謂“仁者”,這時就須要加以辨析。
前麵征引過的孔子的自白:“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和他回答子貢關於“博施於民而能濟眾”的人“可謂仁乎”的問題時說:“何事於仁,必也聖乎?”所說的“仁”都和“聖”並提,顯是指謂仁者(人),故這二章可說是仁有這個義項的鐵證。下麵兩章中的“仁”字也是這種例證。
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前一章中的“三仁”無疑是“三個仁人(者)”的壓縮;後一章中的“可以為仁矣”隻能翻譯為“(這種人)就可稱為仁者(人)”;末句是說:(這種人)可以說是難能可貴的,至於是否就要稱為仁者(人),我就不知道了(實是說僅有這些表現,那還不能稱為仁者)——順便指出,李零對此句的解說是:“孔子說,這隻能叫難,還不能叫仁。克是好勝,伐是自吹,怨是牢騷,欲是貪心。克服這四大毛病,難,但都屬於不為不善,還不是善,所以孔子說,還夠不上仁。”前文說的“不行”,顯是“已經克服了的意思”,故孔子說的“難”當是評價沒有了這些毛病的人,不是評說“去克服”的行為。李先生的解說沒有交代出這個要點,他自己用的“仁”字的含義也就不清楚了。真不知道為什麼,原文如此明白的意思竟讓李先生解糊塗了。
人得到仁者(人)的稱謂,或者說評價,乃因其仁(心)促成了他的許多道德行為,所以當“仁”是指謂仁者時,著眼的是他的品德,故“仁”後無“者”字時,也可理解為指謂“仁”字所標示的德性,即這時仁是多種美德的總稱,是邏輯學所謂的集合概念——不是多個德目的概括,而是它們的集合、綜合體。下麵這極有名的一章中,後兩個仁字就是這樣使用的:
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害仁”、“成仁”無疑分別是說“損害自己仁者的形象”和“成全自己仁者的形象”,這樣理解更能與前文說的“誌士仁人”相承接,但認為這兩個“仁”都是指“仁德”,即仁心促成的美德,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無傷於對全章意思的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