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孔子之道(八)(3 / 3)

下麵兩章中的“仁”字也是如此: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前一章明顯是說,人具備了剛強、堅毅、質樸、慎言這四種品質,就基本上可以稱為仁者了,但理解為這是說明仁德基本上是這四種品質的綜合統一,也一點不錯。後一章實是從反麵說這個意思,可以翻譯為:花言巧語,一臉偽善的人,不大可能是仁者;也可以翻譯為:說話花言巧語,表情笑裏藏刀,這不大可能是仁心仁德的表露。

前麵提到過的孔子評價管仲時最後說的那兩句“其如仁”,既可理解為:管仲還是堪稱為仁者的;也像是說:這就是管仲的仁德之所在。兩解並無區別。

3.“仁”乃仁境——人的道德精神境界

個人在仁心——愛人之心推動下,嚴格地按照禮的規定行事,一定同時也就培養出良好的道德品質,並將獲得很高的道德聲譽。毫無疑問,這反過來又會影響人的內心情感,讓人進入到一種覺得自己“更像一個人了”的情感——精神境界。大概每個人都有這種體驗:當自己戰勝了某種私欲,並非出於習慣和無奈,而是頗為自覺地完成了一個較大的道德行為之後,會感到一種輕鬆和快慰,消極地說,是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將來回憶起這件事來,或別人提到這件事時,不會感到負疚、心虛,以至良心痛苦,更不必懷疑、擔心別人“指脊梁骨”,從而產生一種安全感;積極地說,是覺得戰勝了自己,實踐了自己本來崇尚的做人原則,可能還想象著別人會因此更加敬重自己,於是湧起一種自豪感,或者說自我實現感。這兩種情感綜合起來,自然是使人享受自我欣賞的快樂——這是人生最大的精神快樂,同時感到自己與他人、與社會達到了更高的和諧,世界都比以前顯得更加美好了。這種心理體驗、情緒狀態、人生境界,是仁心、仁德帶來的,是仁者才能夠經常享受到的,所以孔子也用“仁”字來指示。這就是《論語》中仁字的第三個涵義,下麵這著名的一章,可作為仁有這個涵義的例證: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對這一章的理解,分歧很大,但遠非每一種說法都講得過去。我認為,從後文孔子對“其目”的回答看,開頭的“問仁”必不是問“仁是什麼”,而是問“人怎樣做了”就能“達到仁”;再從孔子對這問題的直接回答看,則進而可知這個“仁”不可能是“仁心”義,也不是指“仁者”,因為仁心是從自己心中“升起”,正是克己複禮的動因,而非結果,談不上“達到”;僅“克己複禮”一次恐怕還不能稱為“仁者”,而這裏似乎正是就一次性的複禮行為而言。因此,這個“仁”應是在它的以上二義之外的第三個意義上使用的。再考慮到“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當不會是對於“克己複禮”這行為本身,或者有過一次這種行為的人的讚揚(有人作這種理解),隻會是指這行為帶給行為者自己的感受,那就可以肯定了:這個“仁”乃指人的一種心態,或者說心境,這種心態、心境是完成了大的道德行為,或許多道德行為的積累給人帶來的,因而是隻有仁者才會經常享有的,是人的最佳精神——情緒狀態,所以在孔門也用“仁”字指稱,顏淵就是問孔子,該怎樣做才能達到這個精神境界。為了區別,我認為將仁的這個涵義稱為“仁境”是合適的。所以這一章前一段應該這樣意譯:顏淵問如何做就可以進入仁境,孔子說,克製私欲,依禮行事,就可達到仁境,因為這樣做了,人就會產生一種天下歸仁的感覺,至於能否做到,那完全取決於自己,與別人沒有關係。“為”在這裏是“達到”義,“一日”是表示條件,相當於“一旦”、“隻要”,“天下歸仁”乃是處於仁境中的人的美好感覺——李澤厚對這章的解說是很精到的,隻是他把“一日”開頭的那句誤譯為:“有一天都這樣做,那中國就都回到仁了。”僅就這一句言,這理解可以成立,也不違孔子的思想,但明顯不合全章的語境,與上下文都不相銜接,故不可取。錢穆此句的譯文是:“隻要能做到這樣,便見天下全歸入我心之仁”,同我的理解大體一致。

從孔子創建他的“仁學”的目的看,“仁”概念是應該有這個義項的,因為這樣一來,仁就不僅是人複禮的“動力因”,還同時是“目的因”了:人是為了追求“仁境的快樂、幸福”而踐行禮製的。孔子的“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的樂,顏回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樂,就是處在仁境中的人的樂,享受這種快樂的人,即使對有些人事心存憤慨,對“天下無道”局麵很是失望、不滿,但一定是覺得世界上多數人是支持和敬重自己的,更深信“天下有道”的一天終將來到,所以仍然有“天下歸仁”的美感與享受。這種美感與享受,就是後來中國人所謂的“孔顏之樂”,實為仁境之樂,客觀地說,這是道德行為給予道德主體的回報,孔子明確地指點出來,自然將起催人道德地行動也即自覺複禮的作用。

作為對人的教誨,這一章是警誡人們,要達到仁境,獲得仁者才能享受到的快樂,那是要有點犧牲精神的,即要以“克己”為前提。所以這章同時說明,孔子看到了,禮作為社會規範,反映的是眾人的根本的、長遠的利益,就個人和個別情況而言,恰恰是對人的約束,個人主體很可能會覺得,嚴格踐行乃意味著利益的犧牲,故而拒絕遵守,因此,當人尚未進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水平時,複禮,也即道德行為的完成,常常隻能是克製、戰勝私欲的結果,人要想得到好的道德評價,得和自己的私心作鬥爭,且須鬥得堅決、徹底才有希求的好效果。後麵的“四勿”就是強調地說明這個意思。由於這個鬥爭完全是個人思想意識中的事,所以無論勝負,都是“由己,而由人乎哉”的。看來,現代倫理學提供的關於人的道德心理的指示,關於所謂“道德抉擇”的理論,孔子是基本上都具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