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
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
前一章是說:公叔文子和自己的下屬僎一起晉升,變為了同級官員(“公”為朝中大臣,“升諸公”的“諸”相當於“於”),孔子聽說後就說:僅憑這表現,公叔文子死後就可以追諡為“文”了。下級升官,多半是由於上級的推薦,公叔文子推薦自己的下級,使之成為和自己平級的大員,這不但說明他識才,而且說明他愛才,不妒才,特別是無私心,以國家利益為重。孔子顯是著眼於這一點而如此表彰之。這當然說明了,孔子自己必是這種人,更希求國家官員都是這種愛人才、顧大局、有度量、無私心的人。後一章不是孔子的言論,是古代周公旦告誡他兒子魯公的話,其中“親”當是指同宗的親人,“施”同“弛”,“怨乎不以”是說“抱怨不受重視、信任”(“以”是“用”的意思),“故舊”或指老朋友,或指“遺老”;“大故”相當於“大錯”(“故”為“事故”的“故”)。這話全麵表達了古代明君的用人思想(“幹部路線”),《論語》編者一定是認為完全符合孔子的意思,或者孔子曾經引用過周公這話,所以選了進來。最後一句“無求備於一人”最重要,說明孔子的人才觀中有個要點:人無完人,所以對下級不要求全責備,而這樣地對待下級又正是“賢才”的表現。講到孔子舉賢才的思想,不能不提到下麵這章:
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犁牛”是黑色的耕地用牛,這裏是喻指仲弓(冉雍)的父親是個普通人,沒有社會地位。“騂且角”是說(那牛)毛是赤色的,角也長得周周正正,這種牛當時人認為是最好的犧牲用牛。所以頭一句是說,仲弓雖出身卑微,但卻是可能大有作為的賢才,故後麵評論說:即使人們不肯拿去做犧牲(“用”在這裏是特指用作祭祀禮品),山川之神也不會舍而不用的,意思是,盡管一般的、沒有見識的人不會推薦仲弓出來做大官,真正的明君、聖主是一定會起用他的。一般都認為,這說明孔子反對血統論,主張“不拘一格降人才”,匡亞明先生還說,“孔子舉賢才思想的最根本之點,在於衝破宗法製度任人唯親的禁錮,從貴族之外的各等級中選拔人才,給貴族政治注入新鮮血液,使之恢複生機。”這說得倒是合乎邏輯,但我以為孔子的思想未必達到了這個“高度”。6-1章還記載孔子說:“雍也可使南麵。”僅按字麵解,這是說冉雍(仲弓)可以當君主(“南麵”是“君主聽治之位”,即君主臨朝時要麵向南麵,故“南麵”意味著“君主”了)。但孔子當然不可能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思想,把這話看作是誇冉雍德才兼備,具有明君聖主的風度,將來完全可以作大官,就可以了,也隻可以這樣理解。據此,我認為這一章也不過是以冉雍應該得到任用為例,說真正有識見的君主、當政者,應該做到“唯賢是用”,“唯賢是舉”,不可以任人唯親。
下麵這章說明,孔子把“舉賢人”看作是為政者有智慧的表現,對“舉賢人”的效用作了極好的說明。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
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樊遲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
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此章頭一段我在講“仁”的第一個涵義時征引過了。從樊遲向子夏介紹情況時說的話看(“鄉”同“響”,“鄉也”是剛才的意思),“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隻是針對“問知”的回答,不涉及“仁”了。子夏認為孔子這樣回答“問知”,涵義十分豐富(“富哉言乎”),就舉例說明他的領會:選用了賢人出來擔任要職,壞人,即不仁的人,就“遠”了(皋陶和伊尹分別是舜和湯的臣下,以賢出名)。“遠”,理應不是指舜、湯“遠”壞人,因為這意思已包涵在“舉直”之中。李零解釋為“不仁者自然遠去”,我以為至少不夠準確。“不仁者”總想“削尖腦袋”鑽空子,哪會你選用了直人、賢人、仁人就“自然遠去”。我以為這“遠”乃著眼於結果,是“無所施其技”也即他們決達不到目的了的意思。選用了好人,壞人就無所作為了,就根本不須專門去治他們了,壞人造成的壞現象、壞風氣也就消除了,這可真是為政施治的好方法。所以孔子說這是為政者的“知(智慧)”。這個“知”也就是所謂的“知人善任”,首先要能夠識別好人、壞人,故孔子先隻是用“知人”二字作答。聯係到2-19章孔子答哀公“何為則民服”之問時說:“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我以為對這個“遠”字作如此理解更好一些——李澤厚將兩個“錯諸”句譯為“舉用正直的人,廢棄邪歪的人”、“舉用邪曲的人,廢棄正直的人”,我認為很合孔子原意;兩個“諸”字,楊伯峻和李零都說等於“之於”,似乎事理上說不通,且孔子的意思必是教哀公“親賢者,遠小人”,哪會建議保留小人的位置,隻是讓他們上頭有“直人”官管著。
(四)德治要求的官員形象——君子
“正名事業”要求“舉賢才”,“賢才官”就是君子,所以孔子心中的德治,是與他認定的君子分不開的。
1.“君子”的含義
孔子經常談到君子,《論語》中,“君子”一詞出現了一百多次,一般認為有二義,都是與小人相對待:一是就地位而言,地位高的稱君子,地位低的叫小人;一是按德性區分,道德高尚者為君子,道德低下者是小人。情況基本如此,雖然有些章句中的“君子”究屬哪個意義不太明確。這是君子這個詞的“曆史情況”造成的,並非孔子邏輯混亂的表現。《詩經》中的“君子”就是多義的,有時甚至用來指稱女人心中的情人,或者丈夫。(《召南·草蟲》:“未見君子,我心傷悲。”)《書·無逸》中有:“周公曰:‘嗚呼!君子所,無其逸。’”其中的“君子”似乎是泛指所有下屬人員。可以肯定的是,君子是褒義詞,叫別人君子時總含有敬意,因此在當時很自然地多用來指稱地位高、有身份的人。這同時暗示了對君子道德上的要求,就是說,稱某人為君子,乃是用奉承他道德水平高、道德自律心強的方式,來要求、期望他做有道德的事,不做缺德的事。就這樣,當“地位高”的意思不突出、被淡化了時,“君子”就幾乎等於“有道德的人”了。君子的這個義帶雙關的使用習慣,直到孔子時代還基本未變,如果對話中稱對方為君子,這“君子”可能僅相當於今天的“您”,起敬稱的第二人稱代詞作用。這時候,對自己的謙稱就會是用“小人”了。孔子的學生冉求擔任季氏宰時,已是頗大的官了,但在孟孫氏、叔孫氏麵前,還自稱“小人”,稱對方為“君子”(見《左傳·魯哀公十一年》),就是證明,這時的君子、小人乃起代詞作用,不屬上述的“君子有二義”的討論範圍。
《論語》中“君子”這個詞有時明顯是單義的。例如“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其中的“君子”就完全隻有道德意義,不帶“官味”。前已征引過的12-4章和7-37章中說的君子(“君子不憂不懼”、“君子坦蕩蕩”),似乎也是如此。
也有完全從地位上講君子的,不問對象的道德狀況。下麵這章就如此:
子曰:“君子不器。”
這章該如何解釋?李零的解說中有這樣幾句:“器是用來載道的。君子追求的是道,不是器,就像人吃的是飯,不是飯碗。”這很給人啟發,按這思路解釋這一章,意思就會是:君子(要)重內容而不拘泥於形式,隻要是飯,用什麼盛都可以。這作為讀《論語》得到的感悟,是深刻的,可以的,但作為注釋,決不可以,因為孔子不是這意思。“不器”,直譯就是“不是器具”,故而顯是比喻,著眼於任何一種器皿、器具,其功能、用途都不是無限的,不能替代其他器具。再想到13-25章說君子使人時“器之”,乃是說“按照各人專長來使用”(李澤厚譯文),也即“知人善任”(李零語),就該可以肯定,“君子不器”應是說:官員不能隻有某一方麵的才能,不能隻會做一個方麵的工作,務必成為“多麵手”。這很符合孔子時代社會分工不細,任一部門的官員要管的事都不繁卻很雜的實際情況。據此,我認定此章說的君子是特指官員,與道德無關——5-4章孔子評論子貢說:“女,器也。”子貢問:“何器也?”孔子回答說:“瑚璉也。”也證明我對此章的解說不誤,隻是又表明,孔子同時承認“器”也有所不同,有些“器”是比較高級的,用於重要場合,也就寶貴得多。
《論語》中談到君子時,更多的地方,甚至可以說,除了少數幾例外,所有場合都語帶雙關,既指身份君子,也指道德君子。即如我們征引過的“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雖明顯是從道德上講君子,但普通百姓,最下層的、為溫飽操心的勞動者,即使可以說他道德高尚,還大有道德人格追求,可哪裏談得上“之於天下”?有時候恐怕也難以有“義之於比”的條件。(一個人為了活命而接受一口“嗟來之食”,是否還合義?說得清嗎?)所以這一章我以為也是針對為官者說的,稱之為君子,不過是從道德上去要求他,即是講他德性方麵的“應然”。下麵這兩章也屬這個情況: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前一章是講言和行的關係,不和孔子抬杠的話,就應認定,他的意思不過是:行比言更重要,與其有言無行,不如行而後言,故道德自律強的人,君子,必是做了以後再說,不會誇誇其談,談完後就沒有了下文。聯係到14-20章說“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此“言”特指說大話),更可知必是這意思。這當然適合於一切人,但從孔子時代的社會實際看,認為這是針對為官者或有可能去做官的人說的,不更合情理一些嗎?對一個終日勞苦的人說這話,實在是看錯了對象。後一章更明顯是講為官者的“應然”,因為有資格“舉人”、“廢人”的人,必是權力在握的官員。
因此我認定:一般都把孔子說的君子看作道德人格形象,是片麵的,在孔子那裏,君子在外延上乃是指官員,隻是灌入了道德要求,因而可以說:君子就是有德之官,或者說:君子是官員應該追求的道德人格。李零說:“孔子的理想目標是聖人和仁人,現實目標是培養君子和有恒者,培養君子和有恒者是為了讓他們當官,垂聲名於當世或後世。”這說得基本正確,將“讓他們當官”改為“讓他們當個好官”,就全對了。據此,我把“君子”的問題納入到孔子的政治思想中來討論。
2.德治的保證——官員君子化
官員的“德化”、“君子化”,是實現德治、仁政的“幹部保證”——所以我在上節中說,“舉賢才”是正名的“配套內容”。明確這一點,才能對孔子的政治思想有全麵正確的認識,也才能對《論語》中含君子一詞的章句有真正準確的理解。看論君子的重要兩章: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
前一章,可說是孔子給君子下的又一個定義,但曆來的解釋很不能令人滿意,無非是說一通,人要把內在本質和外在形式最好地結合起來,才堪稱君子,結合得不好,加工、文飾得不夠則粗野,過頭了,又顯得“史”——這“史”何義,未見有說清楚了的,總之,把孔子這話看作是講對立統一的辯證法了,並未讓人懂得孔子心中的君子是“何許人也”。後一章,李澤厚說:“這也屬難解的一章”。這很自然,因為這一章乃是對上一章的補充,是子貢用反證法證明君子必須“文質彬彬”,前章未弄懂,這章也不能懂。李零解此章時,則像是語文教師講文章,未作任何實質性說明,我估計這是因為他自覺沒有讀懂。
這裏的關鍵,是人們事先認定此章講的君子為“道德君子”了,如果改變這思維定勢,明確這是在講官員,君子乃指“有德之官”,是官員的“應然”形象,就會“豁然開朗”。按“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義以為質”、“君子……義之與比”等規定,君子的質就是有仁心、講正義。由於這裏實際針對的人乃是官員,所以與這個“質”相對的“文”,不是一般意義的“文飾”、“文采”,而是特指官場上的禮節、儀文、排場等等。孔子認定,有德之官不謀私利,辦事出以公心,“謀道不謀食”,但要辦事有效率、出政績,真正給國家、人民帶來實惠,又不能和普通人毫無區別,不能沒有一點“威”,故而還要講究官場的禮節、排場等,這就是“文”。毫無疑問,有質無文(“質勝文”),官員就會混同於普通人,沒有了“官氣”,發號施令將沒有人聽,就發揮不出官的作用了(這在當時,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因為“無官氣的人”發令實際上必被人認為是“名不正”的行事,我們今天承認下來,並未“低估了人民的覺悟”。連孔子都“從大夫之後”就自覺地“不可徒行也”了呢);有文無質(“文勝質”),則意味著官員隻知擺官架子,陶醉於官場禮儀,一心隻想顯示“官氣”,根本不去辦應該辦的政事——正事,“仁、義”就成了標榜了。因此,真正的君子——有德之官,必須把質和文最好地結合起來。這就是6-18章的意思。由此可知,這章說的“野”乃指不在朝而在“野”的人,亦即普通百姓,“史”是指專門操辦禮儀活動而不參與實質性政治行為的史官。前者在民間,後者居朝庭,所以可以對言。孔子說在位而不謀政的官根本不是官(是野),又將實際上並不為民謀利的官稱為“史”,說得很合事理,“野”、“史”作為比喻和批評,十分恰切。據此又可以知道,12-8章是說,棘子成有個“君子官”隻要出以公心,努力為國為民辦好事就行了,不必太講排場的想法,心高氣傲、喜歡居高臨下待人的子貢表示反對,就以孔子“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的理論加以批駁,還把“文質彬彬”改說成“文猶質也,質猶文也”,以去了毛的虎豹之皮和犬羊之皮(去毛獸皮叫“鞟”)難以區分為喻,說明沒有了“文”,君子同非君子就無從區別了。雖然說得有道理,但他實是欣賞為官者的“官氣”。再看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