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孔子之道(十四)(3 / 3)

南宮適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

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據傳說,羿、奡是兩個古代國君,分別以善射和武力著稱,但都不得好死;禹、稷親自耕種,為民謀利,終於得有天下。南宮適說出這個傳說事實,自然是要孔子表示點意見,孔子先不答,等他走後,卻說:“這個人真是個君子啊!這個人真是崇尚道德啊!”這說明什麼?李零隻在“夫子不答”上作文章,卻對末兩句不作分析,不知為什麼。我以為,《論語》編者收入這一章,必是想說明,南宮適說出關於羿等四人的古代傳說,是要表明,他認為僅憑威力施治必不能成功,終將垮台,隻有為政以德,才能得天下,垂青史。孔子不答,是默認這個觀點,隻因南宮適是他的侄女婿(南宮適即南容),所以不當麵表揚,後來發那樣兩句感慨,則是告訴在場的人(必有人在場,否則,孔子就會當麵肯定南宮適了,不必這樣自言自語),南宮適說得極為正確,同時暗示,像南宮適這樣的官,也即有他這種認識的官,才真是有德之官,才是真君子。可見在孔子心中,君子就是對有德之官的敬稱,這稱呼就在提醒官員:不可隻憑威力施治,要為政以德,即要恩威並重,而且要結合得恰到好處(“文質彬彬”)。

下麵這章也隻能看作是對為官者的教誨——教他們成為君子: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對這一章,曆來都隻從個人為人處世的修養方麵作解,不涉及為官施政問題,例如李澤厚就翻譯為:“君子嚴正而不爭奪,合群而不偏袒。”李零也如此理解。我以為,認為這是針對官員而發,更切合孔子的思想和時代實際。“矜”,19-3章中有“嘉善而矜不能”句,19-19章中有“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句,兩個“矜”都是同情、憐憫義,此章中也應是這意思,故“矜而不爭”當是說總是對人抱著同情的態度,不非爭個高下不可。“群”有眾義,“黨”有偏袒義,“群而不黨”是說為大多數人著想,不偏袒少數人。前句講待人,後句論處事,文字、意思都對得工整。但這顯是講為官者的德性,“在野君子”哪談得上。

《論語》中講到君子有“三畏”、“三戒”、“三愆”、“三變”和“九思”時,無一不是針對為官者即“有德之官”而發,僅從道德上去講君子,是不可能對那些章作出正確解釋的。即如“三戒”,其一為“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這個“得”應是貪義,對一般人提出這一戒就沒有多大意義,僅從保健方麵去理解,就與道德相去較遠了,而對為官者,則意義重大,因為當官的人晚節不保,正常常是由於貪——貪財貪位貪榮譽。至於8-4章說“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就更明顯是針對官員而發:不是做官的有身份的人,哪會“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都大有講究。

《論語》中有十幾章是把君子和小人作對比,比的內容確實主要是道德上的,但把那些章也一律看作是針對官員提要求,認為它們共同的、一般的意思是:你要做有德之官(君子)就必須要怎樣,否則,你就在道德上淪為小人了,不但也可以,還會有更深的領悟。“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些有名的章句無疑可以這樣去領會,下麵這難解的一章,按這思路去理解,就也好懂了。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這一章,我未見有令人滿意的解說,李零說,“‘君子上達’是達於天命,‘小人下達’是達於眼前利益。”解得雖然高深,但卻不能讓人讀懂。其實,用《論語》解《論語》,就要認定這個“達”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達”,指顯揚於社會,也即“出名”的意思。如果承認這章的君子乃指有德之官,那麼全章就明顯是說:好官總是希求得到上級、君主、天子的讚賞,如果隻求得到下屬的喜歡(實指受到下級奉承,有下屬拍馬屁),那就是小人了。這說的不正是實際情況嗎?不正是以此鼓勵官員求進取、做好官嗎?注意:既是講德治,孔子當然設定了上級、君主、天子是英明的,隻有好官才會得到上級的欣賞,故他這不是在教誨今天說的“走上層路線”,在那個時代,也決不會產生得到人民好評的官才是好官的思想,官員無須“取悅”於民,隻有對民“施恩”多寡的問題。

下一章中的君子和小人都是官,更是清楚不過地說明,君子是特指好官,有德之官。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

這章“說”通“悅”,帶賓語就是“取悅”義。古時下級侍奉、服務上級叫“事”,上級差遣、使用下級叫“使”。“器之”是說“按其專長使用”,“求備”即求全責備。可見這一章是先行認定當官的也可從道德上二分為君子和小人,這裏是來講二者的一個方麵的區別。用我湖南話說,真是講得“死火”了(意思是十分準確)。應該說,這章最為有力地證明了:孔子將君子和小人對比時,其實是講好官和壞官、有德之官和缺德之官的差別,以此勉勵、教誨、要求官員(包括侯王、君主、天子)成為君子——對這章兩段話的前一個“說”字,李零從清毛奇齡說,認為是說服義,所以他的解釋是:“孔子的意思是,事奉君子容易,但要說服他卻難,因為講得不對,就不敢說;他待下屬寬容,總是知人善任。事奉小人難,但要說服他卻容易,因為講得不對,也敢說;他待下屬苛刻,總是求全責備。”按他這樣解讀,這章也是將為官者二分為君子官和小人官,故而同樣是證明我的觀點。他對這章的解釋,和將每個“說”都訓為“悅”的流行理解哪個更好些?我就不分析了,隻表個態:我以為還是流行理解好些。

再看下一章: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這一章似乎不好解,李澤厚翻譯為:“君子沒有小聰明,卻可以承擔大任務。小人不能承擔大任務,卻可以有小聰明。”李零解說的全文是:“這段話是說,君子不可用小事考驗,但可以委以重任;小人不可以委以重任,但很容易了解。”顯然都不能幫人讀懂原文,李零認為兩個“小知”不同義,更不知根據什麼。我以為,這一章不是要通過君子與小人的對比說明二者各怎麼樣,讓你更好地認識君子和小人,而是講應如何使用官員中實際存在的這兩類人。想到這一點,就好懂了;再聯係到12-22章說的“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就更會知道,“大受”確是“承擔大任務”的意思,從用人方麵說,就是“委以重任”;“小知”與之相對,就該理解為“做小事情”,即這個“知”是“主持”義(《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子產其將知政矣。”“知政”即“主政”,所以後來有了“知縣”、“知州”的官名)。於是又進而可知,四個“可”字都不是“可以”、“能夠”的意思,而是宜於、適合義。所以此章乃是說:官員中的有德之人(堪稱君子者),不宜安排去做小事,最好委以重任;缺德之人(必須稱之為小人者),則不要委以重任,隻可叫他們做點小事。故而總的意思是:這樣就可以讓“枉者”受“直者”管著,從而壞官發揮不了壞作用,還可能變為“直者”,官員就都是清官,就容易實現“國家大治”、“天下有道”了。可見這章頗典型地說明了,在孔子那裏,君子既是道德概念,更是政治概念,是他對有德之官的稱呼,是他的“為政以德”的德治路線的推行者,培養、造就“君子官”,是達到“天下有道”的人才保證。完全可以說,孔子心中的德治就是“君子政治”,在這裏,最好地體現了他思想中和當時社會實際中倫理和政治不分(倫理政治化,或者說政治倫理化)的狀況。七、孔子關於天、命和鬼神的觀念

《論語》中共有二十多章涉及到天、命和鬼神的問題,研究孔子思想的著作,多在“孔子的哲學思想”或“孔子的宗教觀”這類標題下,論述這些章所反映的孔子的思想主張。我考慮到,這情況下講的“哲學思想”,必定涉及到所謂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問題,而我認定,孔子,以及古代中國人,是根本不曾自覺地思考過這個問題的,就是說,孔子和他以前的中國人,並沒有這個意義上的哲學思想,在孔子時代,中國也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因此,現在來講這些章,我幹脆標上這樣一個直白易懂的題目。

講述孔子關於天、命、鬼神思想的著作,大多給我一個印象:作者是先已有了自己的看法,他隻是摘引幾條孔子的語錄來證明他的看法之不誤,換言之,他隻是引導讀者按他的先入之見去理解他提供的孔子語錄。這樣提供的語錄自然不必多,對於表現孔子這個方麵的觀點實際上也未必有代表性,但問題更在於,他的這種“引導”本身很可能是誤導,而思辨能力未受過專門的訓練,對孔子的言論也不太熟悉的讀者,卻多半會把他的介紹作為“知識”來全盤接受的。作這樣介紹的人如果是頗有名氣的“權威學者”,就更是如此。且不說這樣給出的孔子形象,與曆史上真實的孔子能有幾分相似,我隻想說,我不想這樣做,也沒有資格這樣做。於是我決定,在這問題上,我采用這樣的方法:把孔子這方麵的語錄全盤托出(自然隻限於《論語》中的),我隻從體認方法的角度談個人的看法,結論則讓讀者自己做。

(一)關於天

《論語》中的“天”字,有的就指“天空”,如19-25章的這一句:“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其他的“天”字,一般認為是指謂非自然現象且對人事具有主宰力量的“天”,共有17個,分布在12章中(還有4個不是孔子說的),多數前麵已經分析過或提到過,沒有提到的隻有4章了: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說他以後不說話了(實是說他以後不給學生講課了),子貢就問:你不講了,我們學生怎麼傳述你的思想呢?於是有後麵孔子關於天的一段話。孔子這裏說的“天”指什麼?說解很多,我以為,如果不想拔高,也不想借此貶損孔子,那就必須說,這裏,孔子隻是拿“天”來作比方,說明:我不講課了,你們也仍然可以僅僅根據我的行動、實際表現,來了解我的思想,就像天並不說話,我們卻可以根據它的表現——“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之類,來了解它一樣。因此,如果把這當作普通人賭氣時說的話(孔子說“予欲無言”的背景是什麼,這難得弄清楚了,但可肯定,他說這話時帶有點意氣,或者說傷感),就不必分析了,意思明顯是:不說話的東西並非就不可以認識、了解。就是說,相信孔子這話其實可以換一個說法,意思絲毫不變,卻避免了用“天”字,例如說成這樣:“啞巴說話了嗎?可他還在做事,還和人來往。啞巴說話了嗎?”而我們就這樣理解這段對話,不會有任何誤解。因此,硬要追問這章中“天”字的含義,回答應該是:這裏也是指自然之天——對“四時行,百物生”等等的最高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