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於命
《論語》中的“命”字,有時指人的壽命、生命,如6-3章說顏回“不幸短命死矣”,14-12章中的“見利思義,見危授命”句;有時指使命、政令,如“使於四方,不辱君命”、“闕黨童子將命”。這些“命”字不值得討論,值得討論的是帶有“命運”意味的“命”字。先看這一章: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牗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在辯正對於9-22章的誤解時,我提到過這一章,從那裏的分析可知,這章中的“命矣夫”不過是對於“斯人也而有斯疾”的感歎,顯示的理性思想則是:這是屬於“苗而不秀”和“秀而不實”的情況,是一種偶然性,因此是無可奈何的,人也就對它沒有任何責任可言。由此可知,孔子說的“命”,有時是特指非人力所能支配的偶然力量,認定某人的某種遭遇是“命矣夫”了,它也就被排除於對他作道德評價時可用作事實根據的表現之外了,他自己也既不能因其結果好而引以自豪,也不必因其結果不利而進行自責。這和我們今天說的“認命”不同,因為“認命”含有“前生注定”的意思,這個“命”字指示的卻是排除了“注定”的純粹的偶然性,孔子決不會認為伯牛生此惡疾是命中注定的。李澤厚說:“‘命也者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即人力所不能控製、難以預測的某種外在的力量、前景、遭遇或結果。”馮友蘭說:“綜合孔丘所說的話來看,他是認為在個人的生活中,有一部分事情,是他的力量所能支配的;有一部分事情是他的力量所不能支配的。就這後一部分說,好像有一個不是個人所能控製的力量,在那裏支配著。這種力量好像是有意誌的,又好像是沒有意誌的;好像是可以理解的,又好像是不可以理解的。從其好像有意誌,可以理解這方麵說,這個力量就叫做‘天’。從其好像沒有意誌又不可以理解這方麵說,這個力量就叫做‘命’。”兩位先生都說得很好。
下麵這章也說明,孔子相信人生中有些大事是偶然性造成的,人不能對之負責,或引以自豪: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這章頭句有歧解,李澤厚將“庶乎”譯為“差不多”,李零則說“‘庶’可訓庶幾。”我以為,這裏既然是把顏回和子貢作對比,後段說子貢“不受命”而去作生意,竟“億則屢中”(意指對生意場中的事,如行情之類常推測得很準確。“億”同臆),即能夠發財,前段就該是說“受命”的顏回恰好相反,常常窮得什麼也沒有;因此,“其庶乎”必是講應然,“按說應當富有”的意思,即這個“庶”和13-9章“既庶矣,又何加焉”中的“庶”同義,也相當於“多”,不過這裏是特指財多、富庶;“其”在這裏是作句中語氣詞,表示推測、預期,故後麵可用“屢空”作否定的回答。考慮到顏回的特點是專心於道德修養,再加孔子必有一個“有道德的人理當得好報”的思想,認為孔子一定是在這個意義上暗示顏回“受命”,就顯得很合事理邏輯,很合孔子的原意;反過來,“賜不受命”就是今人說的“子貢不信這個邪”的意思(不含貶義)。可見這一章其實也是申說偶然性對人的作用,隻是“命”字在這裏非但不是指示那偶然性,正相反,是指謂與之相對立的一種力量,接近於後來才有人說的“宿命”,即是指示人心中認定存在的或所期望的某個規律性了——這裏是指“有德之人理當有福”這樣的規律。由此可知,這一章,孔子是用“認命者總是窮,不認命者反而富”這個身邊的事實,說明不能把倫理規律絕對化和確認偶然性的存在。再聯係到6-19章“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足見孔子是既承認客觀規律性、必然性,也不否認例外性、偶然性的,人若遭遇了偶然性,又因之而受到較大的影響,他就用“命”來解釋——在上一章用“命矣夫”來感歎倒楣,在這一章用“不認命”來指示走運。用同一個字表達兩個正相反對的意思,這在古漢語中不乏其例,如治、亂都可以用“亂”表達(周武王說“予有亂臣十人”,其中亂字就是治義),吉、凶都可叫“祥”,“受”可兼表接納和給予,等等。
下麵這章中的“命”字,就明顯是表達必然性了: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此章我在講義利之辨時征引過,但未深入討論其中命字的含義。以前的注家多八個字連續,即將利、命、仁三者並列,認“與”為連詞,自然講不通,後來發明這樣標點,於是“罕言”的隻是“利”,“命”和“仁”則是被孔子“與”的了——此“與”為動詞,讚許義。這倒是解決了問題,可這個“命”是何義?李澤厚似乎認為,這個“命”也是指偶然性,這就說不通了,孔子不會讚許偶然性的。李先生還在這裏發揮說:“從偶然中去建立必然,從機遇中去把握生活,從主動中去開辟未來,而不是等待、接受、認同種種偶然,這就是自己把握命運,戰勝所謂‘宿命’。這才是真正的‘知命’、‘立命’,這才是真正的主體性。”講得很好,但不是孔子的意思。孔子沒有這水平。我以為,這個“命”就是上一章中“賜不受命”的“命”,是指示人所預期的、又同人的活動有關的規律性、必然性。人按常規正道行事,自然會以為必將得到預期的結果,也正是對這種預期必然性的信念在支持人走正道,不作非分之想,不寄希望於偶然的幸運。這,孔子定有比常人更深刻的認識,所以這個意義的“命”,他必定“與”,也隻有這意義的命,他才會“與”,才將它和“仁”相提並論——孔子認為,仁心推動的行為,其結果是必然的、可預期的,故“與命”後接“與仁”,既是遞進式,同時也就帶有解釋“與命”的原因的意思。人一心隻求謀利,常會利令智昏,行為不軌、出格,所以前句說孔子“罕言利”,實是說孔子反對“這樣謀利”,不主張去做違背常理正道的事,因此接下講他主張、讚許什麼。這樣前後照應地解釋這一章,就十分貼切了。
從前麵的分析可知,孔子使用的“命”字,有時實際上等於“天命”。“天命”在《論語》中共隻出現過三次,一次在他的名言“五十而知天命”中,另二次都在16-8章裏:“君子有三畏: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可見“天命”是“知”即“認知”的對象。從字麵上說,天命就是上天、天帝的命令,要人執行命令,那命令當然在原則上要是人能夠認識得到的,頂多是要求認識者有較高的水平——所以隻有君子認識得到,小人認識不到;據此又可知君子和小人也有認識能力上的差別。“天命”的內容必也就是“聖人之言”的內容,實際上就是孔子心中的“道”,或者幹脆說是禮所體現的原則、道理。所以孔子講“天命”,不過是借天的名義來強化他的“道”,和他認定了其完美性的那種的禮的權威性。
下麵這章中的“命”也是知的對象,所以也相當於“天命”。
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不知言”當是說“聽不懂別人的話”,故孔子斷言結果是“無以知人”,即不能和人交往。這說明孔子已認識到語言是人類交往的工具。中間一句其實是說“知禮”是個人立於社會的條件,16-13章中的表述是“不學禮,無以立”,在8-8章則是“立於禮”,我們已講過多次了。君子是人類中的出類拔萃者,社會的管理者,或者說其他人的統治者,依禮行事應該更為自覺,當然不僅要知禮是什麼,即“知其然”,而且要明禮“之所以然”,否則就不配稱為君子,不能做官。這就是頭一句的意思。再聯係到16-8章“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可見這裏說的“命”應是指天命。這章頗顯示了孔子的邏輯思維能力:“知言”、“知禮”、“知命”,從認識上說,是遞進的三個層次,從個人進化看,是可能達到但非必然達到且不能跳躍的三個階段。(為了突出“終點”——“知命”,所以陳述時采取倒序)。這裏至少沒有直接表露出血統論的思想,完全可以推廣為針對一切人的論斷(我說“推廣為”,是考慮到孔子也許僅是想指出君子的成長過程,並未把視野擴大到全社會所有個人的命運問題),可說是對於人類個體發展的總括性認識。《論語》編者可能就是著眼於這一點而把此章作為全書的收尾——我又要順便指出,李零解此章時說:“孔子強調,君子有‘三知’:知命、知禮、知言。”我以為,從原文看,孔子對君子作“強調”的,隻是“知命”這一條,因為知命已經意味著知禮和知言,後二者不能也無須和知命並列地加以強調,把知言、知禮列出來,僅為過渡到知命,以示知命才是“最高級”,達到知命才配君子之名。
下一章中的三個“命”字,都不是指偶然性,也不像是代替“天命”:
公伯寮訴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誌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在季氏那裏毀謗(此“訴”也作愬,毀謗義)子路,子服景伯頗不服氣,就告訴孔子,說季氏(“夫子”指季氏)早就被公伯寮迷惑住了,實是說因此他很可能相信公伯寮的讒言,以致做出對子路不好的事來。後句是向孔子表態,說他願意也有能力把公伯寮幹掉,將之陳屍於市(肆諸市朝)。看來,他這是跑到孔子這裏來征求意見,要是孔子同意,他真會搞出人命案來。孔子自然反對暴力解決問題,但也不願拂了子服景伯這樣一番好意,也許還因為估計季氏不會做得太過分,子路不會真受到大傷害,於是就做了可說是“任其自然”的表態。僅從翻譯看,孔子答話中的三個“命”字都可譯作“命運”(李澤厚就如此翻譯),不可譯為偶然性(孔子哪會認為“道”的行與廢也是偶然性決定的),但又不完全是我們今天講的“命運”的意思,更帶有“天意”的意味,頗接近於他遭司馬桓魋追殺和被匡人圍困時說的“天”。在那裏,他是用“天”來壯膽和給隨行人員鼓氣,暗示“天”總是主持公道、幫助好人的,而且力量強大,任何壞人和惡勢力都不可能與之抗衡;這裏,他也是用“天”(即“命”)來安慰自己和子服景伯,並用以警告公伯寮:和天(命)作對者,必沒有好下場(他說“公伯寮其如命何”,一定是希望子服景伯將這意思轉告公伯寮)。聯想到馮友蘭說“天”和“命”有時可以互換,我作這樣的解釋就更有道理了,因為有意誌的天是可以認識的,隻有可以理解、可以認識的東西才能給人信心,也才能用以告誡人,如果這裏的命乃指偶然性,公伯寮就完全不能知曉,他就會由著性子幹下去,孔子怎能用來警告他?可見這一章的“命”乃是“天”或“天命”的替代說法——不知為什麼,李澤厚竟說這一章的“命”字也是指偶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