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孔子之道(十六)(1 / 3)

在行為層次上,孔子就是這樣對待鬼神問題的,至於在理論上,即如果追問鬼神本身的實然,他就主張“存而不論”了。看: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季路(即子路)必不是問該不該事鬼神,即是否可以進行祭祀活動(孔子實際上都參與其事了,哪還需要問),而是問“該如何事鬼神”,可見他預設了鬼神的實際存在,故而是孔子所不能回答。也不願談論的,因此,他采用“所答非所問”的方式,回避作實質性的回答,但這不能解釋為他在機智地掩蓋自己這方麵的無知。從孔子的其他言論看,他這回答反映了他當時的思考過程:要確定該如何事奉鬼神,按說應從鬼神的本質和它們與人的實在關係說起,這就涉及到它們到底在哪裏、我們為什麼見不到它們、它們究竟希望我們怎樣事奉它們,以及它們究竟對我們有何作用等等問題,這些問題是講不明白的,既如此,你又何必去想?於是,他用了這樣一句話作答,實是說:“現在大家連人都還未事好,哪能談如何事鬼的事。”這回答暗示了:事好人是第一位的,事好鬼神也是為了更好地事人。這自然又使我們想到他答樊遲“問知”的6-22章:“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於是可以很有把握地認定,孔子關於鬼神的思想和主張是:涉及鬼神“本身”的種種問題,是講不清楚的,故要“存而不論”;關於如何祭祀鬼神的問題,則可依禮行事,作為個人修德和教化人民的途徑嚴肅認真地處理;在民事和神事這二者關係的問題上,則要把前者擺在第一位,將後者納入到處理好民事的係統之中。

我把《論語》中涉及天、命和鬼神的章句都拿來分析過了,對於孔子這方麵的思想主張,讀者應該有了自己的認識和判斷,不會隨便接受他人的“強為之論”了。八、總論:究竟什麼是“孔子之道”?

我們已經分別地考察了孔子各方麵的思想主張,該作個總結,綜合出一個基本結論了。孔子自己沒有提供這個結論,我們作為他的研究者就應給出這種結論,否則,談何研究。但經驗告訴我們,從各方麵了解了某個人(哪怕是一個十分普通的人)之後,盡管確實了解得很仔細、很全麵、很清楚、很準確,這時要你做出關於他的總體性的描述和評價,你大概仍會覺得很不容易,要保證並不了解他的人憑著你的描述和評價去對待他,再去向其他人作介紹,將一定不至於委屈了那個人,也不會拔高了他,讓他得到他不應得到的榮譽和尊敬,那就更難了,簡直讓你感到要你寫這種“評語”是難為你。現在,我不但落入到了這個處境中,而且,由於我鑒定的對象是孔子這個特殊的人物,我更加感到誠惶誠恐。

但既然來寫這樣一本書,就不能不冒這個險。思之再三,我決定采用本節的標題來指示我給孔子的思想主張作出的結論,理由是:①“××之道”是現代中國人很熟悉、很習慣的說法,憑借個“道”字就可以“從方向上”把握它所指示的內容,因而這“舊式說法”很可能得到廣泛的接受;②孔子自己說過“吾道一以貫之”,可見他是用“道”字來概括他的全部思想主張的,他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宣言和表白,也交代了他的理想、目標可以用“道”字來指稱;③采用“孔子之道”這個新說法,我可以繞開我不想講的問題,避免許多我認為沒有意思的爭論,又能把我的想法都交代出來。

(一)《論語》中“道”字的含義——“吾道一以貫之”

孔子自己很喜歡使用“道”字來表達他的思想,《論語》中“道”字出現的頻率就很高,而且大多用作名詞,代表的概念不盡相同,但彼此都有聯係,沒有一個是完全不好了解的,隻是翻譯起來往往找不到相當的現代詞語,就是說,無論哪種譯法,你都會覺得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以至於感到不如不譯,就照搬到譯文中,現代人憑著道字的現代用法也能領會到孔子想用它表達的意思。這是因為,道字的無論哪個義項,都可以不太費周折地歸結到它的原始的、基本的含義上去:作名詞,指道路、途徑;作動詞,則是“給……指路”,亦即領導、指導的意思,因此,引申一下,抽象一點,或作為隱喻,“道”字就有了方法、方式、準則、主張、原理,以至事業、理想、目標、真理等意思了。

《論語》中“道”字的含義,按從具體到抽象、從直白到隱喻程度的順序區分一下,大體有五義:①指“道路”,如“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②指人的行為方式、規範、準則、標準,如“固相師之道也”,“三年無改於父之道”;③指關於“道”的理論、主張,如“君子學道則愛人”,“君子之道,焉可誣也”;④指按“道”(即理論、主張)行事後造成的社會局麵,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朝聞道,夕死可矣”;⑤指道德,或有道德的人,如“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要注意的是,這些含義密切相關,所以有時區分不甚明顯,特別是,最具體的含義可能正是隱喻最抽象的意思,如“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中含“道”字的章句,絕大部分我們已經征引過、解說過,但我特意留下了幾章,作為分析孔子心中的一般的道概念之用。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這又是孔子的慨歎:誰能夠外出而不經過房門?可為什麼沒有人走“這條道”呢?他把“這條道”(斯道)比喻為房門,說明它是人生必須走的正道、大道,抽象一點,就是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人人應該奉行的行為規範,每個人都應追求的理想信念。因此,這個道也就是他指出的、教誨的和遵行的為人之道。一個人不懈地沿著這條道走下去,就會成為君子,所以也就是君子之道。人人都走這條道,天下就有道了,所以這條道也就是達到天下有道的道。孔子對自己倡導的道如此充滿信心,可世人接受了它而加以篤行的,又太少了,所以他隻好這樣歎息。

關於此章,李澤厚說:“大門當然開在大道上而不會開在小道上。這是想說明,儒家所講由家而國,由內而外的學習教育是某種應該走、容易走的‘當然’道理。”他從“出必由戶”這個比喻看出,孔子認定他信仰、宣揚的“道”是“當然之理”,而且“當然之理”不僅意味著“必然”,還暗示了“容易”,這是很深刻的。我以為,對於道,孔子正是著眼於“必然性”和“容易性”(也即“可行性”,依照行了不會吃虧,隻會得好處)這兩點,也正是這兩點使他“信道篤,執德弘”,使他對自己信奉的道充滿了信心。但現實的情況卻是人們大多認識不到他的“道”的這“兩性”,以至於都不走“斯道”,而走邪門歪道。他為此發出質問和感歎,則說明他對此不能理解,沒有對自己的道“是否還有客觀必然性”的問題進行認真的檢討。

放開點講,孔子認為他的“道”具有必然性和容易性,和近代西方哲人黑格爾說的“凡是必然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很有點相似。從這觀點去體認孔子對於禮、仁、德等的認識,可以說:孔子是憑著“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先發現、認定了周禮具有必然性,故而也就有合理性,應該並且可能成為人們立身處世的普遍準則,然後企圖從人的普遍本性中去找尋它的必然性的根據,結果他找到了仁,於是用仁去說明禮和踐禮對於人的必要性與“容易性”,以及人人複禮的局麵是可期望的——必將是“現實的”;個人行為內由仁心發動,外合禮製規範,就是有道德,就是君子,所以人的歸宿、幸福,就在於成為有道德的人,即君子;把這道理用於侯王、君主,就是施仁政行德治,就將達到天下有道。這就是孔子的思路、邏輯、理想。何以人們竟“不由斯道”呢?這,孔子不明白,我們則很清楚:他隻從人心中去找周禮之必然性的根據,不知道禮的更重要的根據,乃在人們的現實利益關係中,這個關係既可能推動人們去“複”某個現存的禮,也可能驅趕人們去破壞它,這個“利益關係”的驅動力,較之“仁心”的驅動力,是更大得多的。因此,隻有從不是用神,而是用人自身的某個東西去說明人的行為動因這個方麵看,孔子是進步的,他不是“神道主義者”,而是“人道主義者”,如果著眼於他隻從人的心中,從人性中,而不從人際的物質利益關係中去找人的行為動因,那麼,又要說他確實陷入了唯心主義。

李零解此章時說:“孔子以門戶喻‘道’,把‘道’當必由之路。北京話,行不通,叫沒門。沒門怎麼辦?隻能走後門,或者跳窗戶。”這道出了此章的一個暗示,或者說“潛在義蘊”:(道是必然的,又是容易的,所以)人們若不“由斯道”,就隻能解釋為“斯道”被堵住了;進而推之,就是:“斯道”或者在主體心中淹沒了,亦即它已經不具有合理性,或者它通向外麵的路不通了,即社會上存在一股“禁行斯道”的勢力;再推之,則是如果此時還要求行“斯道”,就必須或者證明“斯道”仍有必然性、合理性,或者掃除那股勢力。揭示這潛在義蘊,顯然具有現實的實踐上的意義。再看: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孔子叫著曾參的名字,說他的“道”是“一以貫之”的,曾子根本不問以什麼貫和如何貫,這說明他自以為已經知道了,所以他隻“唯”了一下(這“唯”是“唯唯諾諾”的“唯”),當別的同學問他時,他果然敢於告訴別人:先生的道是以“忠恕”二字貫之。

孔子對子貢也說過一次“予一以貫之”: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孔子也叫著子貢的名字,問子貢是否以為他的學問不過是靠博聞強記得來(此“識”通“誌”,記憶義),子貢先回答說“是的”,然後又問:“不是這樣嗎?”他就表白說:“當然不是的,我把我的全部學問串起來,亦即貫通起來了。”這似乎是教子貢學習方法,但當然也是申述說,一定要抓住貫穿於他所教的東西中的那條“紅線”,才能真正掌握他的思想。

以上兩章證明,孔子不僅認為,還聲明過他的全部思想、主張中有個“一以貫之”的東西在。因此,我用“孔子之道”來概括孔子的思想主張,正合孔子的意思。問題是孔子自己沒有點明那究竟是什麼,也未對曾子的概括表示首肯,我們是否可以把曾參的領會當作孔子自己的表述呢?有人不以為然,其理由是:“我們認為,孔子‘吾道一以貫之’的‘道’,不能以‘忠恕’概括。這樣,實際上降低了孔子作為思想家的思想和理論的層次。‘忠’隻是臣子對君的一種必須遵守的禮;‘恕’也隻是一種待人以寬的道德。如果以‘忠恕’概括孔子‘吾道一以貫之’的‘道’,就會把孔子降為一般的‘禮’學家和道德家。”這顯然不是論證,或者說,是邏輯學所謂的“以人為據”的論證。“降低了孔子作為思想家的思想和理論的層次”,“把孔子降為一般的‘禮’學家和道德學家”,這些話其實是沒有意思的,因為關於孔子的思想理論,並沒有一個公認而不可動搖的,因而可以作為立論根據的“層次”,孔子作為道德家“不一般”到何等程度,為什麼非一般的道德家就不能以“忠孝”作為其“一以貫之”的“道”,這本身乃是有待探索和證明的大題目,把這些作為論據,是邏輯上所謂的“預期理由”。因此,我以為,應該首先弄清楚曾子為什麼說,亦即在哪個意義上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然後再來討論是否須要作另一種概括。

如果把人麵臨道德抉擇時可供選擇的行為方式,二分為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兩大類,那麼應該說,正是恕道促使人選擇了道德的行為方式。理由簡單而明白,那就是誰都不願意別人用不道德的行為方式對待自己,因而選擇不道德的行為方式是違反恕道的。由此可知,“行恕道”就是“講道德”,“有恕道精神的人”必是“有道德的人”,換言之,“恕”和“道德”的區別僅在於它本身也是一個道德規範。這是孔子說“恕”是“可以終身而行之者”的最根本的理由。我以為,曾子就是根據孔子關於“恕”是“可以終身行之者”的教誨,認為“恕”也就是孔子“吾道一以貫之”的那個“道”。這兩個提法的區別是:說“終身可以行之”,乃著眼於行恕道不受時間、條件和道德行為涉及的對象的限製,因而也就是講它和其他道德規範的區別;說“一以貫之”,則著眼於“恕”雖然是否定性規定,但實際上卻正是它指令人去按道德的方式行事,從而一切道德行為都體現著它的要求,因而也就是講它和其他一切道德規範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