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孔子的曆史命運(二)(3 / 3)

“現實的都是必然的”,當一種現實的社會關係尚未失去其必然性亦即存在的合理性時,真正的思想家隻會從如何鞏固之這個角度,提醒那個關係中的實際獲利者,千萬不可因為自己“犯錯誤”而導致自己利益的快速喪失。孔子就是這樣的思想家。在他的時代,君主和人民作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對立雖已明顯而嚴重,但還遠未失去其曆史必然性,就是說,還沒有一種關係可能取代,隻能通過“換君主”來緩和二者之間的矛盾。因此,作為“先覺者”和思想家的孔子,他決不會反對“君主製”,而又必然會教誨君主務必用愛民、重民、貴民、惠民等方式去對待人民,以換取“民易使”從而位子更穩江山更牢的結果。這就是他的以及他那時代的先進思想——“先秦民本思想”的實質。對“民本”的這個認識,老子也有的,他的表述是:“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老子》第20章)。這個思想,最恰切的表達應該是:“重民乃固權保位之本”,孟子表述為“民為貴,君為輕”,是很不準確的。他雖然激進,以至於主張可以革壞君主的命——“誅一夫”,但他難道是說君主成為“一夫”的時候,人民就可以起來推翻之,自己“選舉”一個領導人嗎?你要是這樣設想,就不是什麼拔高了孟子,而是太想入非非了。韋政通先生專門推究了孟子主張“誰來革命”的問題,他的回答是:“孟子認為有權革命者,是‘貴戚之親’。所謂貴戚之親,是指‘內外親族’,也就是說,君位的更易,仍以貴族為主。”質言之,這“革命”不過是在統治集團中“換君主”。這種“民本主義”,和今天的“民主政治”,簡直是毫不相幹的!從提出者的主觀動機、目的說,完全是為了統治者的長遠利益,從客觀上說,不過是保護了一下人民的現實利益。自然還要從時代的道德角度說,表明了提出者對人民有著深刻的同情,是他那時代的良心。就因為如此,作為儒家民本思想之繼承者和實踐者的後世的清官們,從對君主的關係而言,是真正的忠臣,就對人民的態度而言,是有良心的大好人、好官,而一旦人民起來造反,他們又總是主張鎮壓或堅決執行鎮壓政策的人。事實不就是這樣嗎?這不是他們人格的分裂,而正是他們“執德弘,信道篤”的表現——正是“民本思想”要求他們如此!

明確了先秦儒家民本思想的淵源和實在內容,還要說董仲舒的思想和他的實際政治操作是對民本思想的背叛嗎?說他是在君主專製的新時期、新形勢下貫徹和發展民本思想,不是更好嗎?事實上,不僅董仲舒本人是個真正的清官,後來中國社會的清官政治,更直接的理論支撐,正是董仲舒的思想。

最後,讓我說幾句有“高度”的話:在“最古代”,當還沒有“領導人”和“廣大人民群眾”的區分時,是談不上有什麼“民本思想”的,一旦有了這二者的對立,民本思想就“應運而生”,隨著這個對立發展到高峰——君主專製時期,這個思想也就被強調到極致;當專製政治不存在時,民本思想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基礎,歸於消亡。所以現代民主思想不是民本思想的發展,而是民本思想完成了“無—有—無”這個否定之否定以後產生的全新的思想,以孔子為代表的“先秦民本思想”隻是民本思想的初級形式,君主專製時代的民本思想才是它的高級形態,故而必須說,董仲舒的體係正是“高級民本思想”的發端。

③董仲舒的君民關係理論,隻不過是作為他的“臭名昭著”的“三綱五常”說的首要的、核心的一綱——君為臣綱提出來的,而整個“三綱五常”的觀念,其實在孔子那裏就很完整地以“初級形態”存在著。董仲舒的“三綱五常”說極為有名,其內容眾所周知,他是用“天”來論證的,說“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春秋繁露·基義》),這些我都不予涉及了,隻想指出:他這也是對先秦儒家思想的繼承和發展。

首先是繼承孔子。孔子沒有用“綱”字來規範君臣、父子、夫妻關係,但他對於這三個關係,也是把前者看做後者的“領導”,認為後者的德性就在於服從前者,否則就是不道德。這是沒有疑問的。他要求“事君以忠”,雖然還說過臣事君可以“犯之”,但沒有說可以“違之”,這當然包含著“君為臣綱”思想的萌芽。對父子關係,他則要求子孝,明確地將孝定義為“無違”,甚至說即使父輩錯了,也隻能“幾諫”,並且“見誌不從”後,要繼續“又敬不違”。這不是“父為子綱”的雛形嗎?《論語》中沒有涉及夫妻關係的記載,但孔子明顯有輕視婦女的思想。武王說自己有十個亂臣,他要把其中的一個女人排除在外,就是明證。他的名言“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不管怎樣解釋,包含有輕視女人的思想,是不可否認的。在他那時代,認為他不輕視婦女,倒是不可理解的。因此,說他主張“夫為妻綱”,必不會委屈他。從18-7章看,他還一般地把“長幼之節”和“君臣之義”看做是“大倫”,是決不可以“亂”的,更表明在他心中,已有了樹立“三綱”的“初步設想”。

其次是繼承孟、荀。孟子有“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下》)的名言,還說過為人妻者對丈夫要“畢敬畢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孟子·滕文公下》)。至於荀子,蔡尚思先生說:“荀子在很多問題上都反對孟子,卻從來不反對孟子關於君、父、夫三權的理論。”這是實情。荀子還明確說過:“若夫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則日切磋而不舍也。”(《荀子·天論》)可見孟荀在“三綱思想”上,比孔子走得更遠些,亦即更接近董仲舒一些。反過來,董仲舒的三綱理論,完全是承續孔、孟、荀的思想而來。

關於“三綱”,我最後還想說一個意思:我們其實不必把“三綱”要求設想得那麼可怕,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樣的表述,也不過是強調綱之為綱的不可違性而已,實際上不是說君可以無緣無故地僅憑一時“興之所之”就要臣下的命,也並沒有過這樣的實例。“三綱”是作為“體製”和道德原則存在的,既然是關於“雙邊關係”的規定,對另一“邊”就不可能毫無規定。不然的話,就無法解釋在君主專製時代,事實上也有不少像海瑞那樣的“犯上官”,以及對於丈夫休妻也有個“七出”的限製。任何思想能夠製度化,都是社會關係發展的客觀要求的實現,所以“曆史當事人”對自己時代的、我們今天看來簡直荒謬而且殘酷得不堪設想的規定,是“習以為常”的,甚至是懷著崇高的道德感情在自覺地踐履之、操作之,我們今天罵他們愚昧、太無自尊心的話,那隻是說明我們缺少“曆史感”——這才真是愚昧!且不說決不能如此看待幾百年、千多年前的古人,就是對於幾十年前高喊“三忠於,四無限”的現今還活著的老人,也不能如此看他們。

韋政通先生指出的董仲舒思想與先秦儒學對立的第三個方麵,是“心性”的方麵。他說:“先秦儒家到孟子,才有了心性的理論。孟子說心,不但肯定心為先天之善,且認為心乃人實現道德的主宰,所以仁、義、禮、智皆根於心,亦皆由心而發。荀子說心,則是從認知方麵去把握,他認為心乃道之工宰,也有主宰的意義。董仲舒說心,是欲‘義以養其心’,又說‘義製我躬’,則義不根於心,正是孟子所說的‘義外’。”“孟子由心之善而體認到性之善,仲舒則由人副天數的觀點來說性,以為‘天雨有陰陽之施,身亦有貪仁之性’。這種善惡混於性的說法,與孟、荀都根本不同。”這一點,既然不涉及孔子,我也就不必進行分析了,隻想指出一個情況:韋先生上麵的評價性介紹,並非學術界公認的觀點,例如金春峰先生的頗得學界好評的《漢代思想史》中的說法是:“董仲舒人性思想的精神是荀學,強調人心對惡的強製作用。”董認為:“人的自然之性本來具不善質,他說:‘性比於禾,善比於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為善也。’……從這一點看,又與《孟子》接近的。因此,董仲舒的人性論,可以說是孟、荀人性論的綜合。”(見《漢代思想史》第56頁)其實,韋先生自己在作了上述介紹稍後一點也說:董仲舒“對先秦人性論三大家——告子、孟子、荀子——的思想都有了解,似乎有意在綜合三家,其理論的歸結與三家又都不同”。還說:“和荀子一樣,董仲舒探討人性問題,從人之自然性出發。”可見他其實並不認為,董仲舒在心性理論方麵,與先秦儒學也“簡直是乾坤倒轉的”。

董仲舒思想是個龐大的體係,它裏麵有許多東西是孔子所沒有的,也一定有些地方與孔子的說法直接、明顯不一致,但不能說他塑造的孔子是假孔子。這就是我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