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孔子的曆史命運(四)(3 / 3)

綜上所述,對於上世紀初葉那場配合新文化運動並作為其一個方麵的批孔運動,我的看法歸結為:那是知識分子出於愛國熱情,思考把皇帝趕下來以後,貧窮落後的祖國該往哪個方向發展這個時代課題時,在“不破不立”這個思維路線的引導下,針對過去的中國的思想支柱“三綱五常”而發的一場批判運動,其正當性和曆史意義是必須肯定的,但由於認識的局限,錯把“三綱五常”觀念和“孔子之道”等同起來了,以致把實質上不是針對孔子之道的批判運動,插上了“打倒孔家店”的旗號。結束語:我們今天該如何對待孔子之道這份傳統資源?

這真是一個大題目,本書前麵的全部論述,都是為討論這個題目作準備。從一定意義上說,這是今天中國人的時代課題,就是說,我們一定要提到解決我們時代課題——實現我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這個高度來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孔子之道不是像一個傳統劇目之類的遺產,它曾經是我們國家的“指導思想”,是我們民族的“道統”,是我們的“民族魂”,對它的態度關係到中國“向何處”發展的問題。所以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話題,時下有些人談及這問題或談論孔子時,常抱一種調侃的甚或近似輕薄的態度,我頗不以為然。孔子是否堪稱我們傳統文化的代表、象征?這可以討論,你盡可還提出幾個來與他並列,或另選一位,但曆來最受推崇的是孔子,則是個基本的事實。著名推薦者的名單可以列上一大串,著名“推薦辭”,如“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後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柳詒徵語)。可以收集一大堆,並且都至少有某方麵的根據,決非不負責任的溢美之辭。僅憑這情況,我就要說,對孔子之道和孔子抱調侃態度,是不恰當的,錯誤的。

既然存在分歧,我就不能把問題提得太狹隘了,所以本節標題我用“對待”代替“繼承”,還在“傳統”後加“資源”二字,以表示我並不認為隻能在繼承的範圍內講“如何”,可以把“拒斥”這種“對待方式”也包括進來,也不預定孔子之道就是我們傳統文化的精神,而僅僅是把它作為“祖先留下的東西”,放到更大的視野中去審視、去處理。但是我不想隱瞞自己的觀點,我願首先公開聲明:我是把孔子之道看做我中華民族的,至今還大有用處,隻能繼承和發揚光大,決不能褻瀆、拋棄的寶貴精神財富的。因此,我下麵講的,實是我對“如何繼承孔子之道”的意見。我相信,隻要大家抱著“我愛孔子,更愛真理”、“我關心祖國的過去,更關心祖國的未來”這種認真求實的態度來參與討論,就有希望對本節標題提出的問題達到基本的共識。

如何繼承孔子之道也是個大題目,涉及對孔子之道的再認識,對繼承的理解,以及對我們時代課題的體認等大問題,但本書不能詳加論述,我隻想幹脆、簡練地提出我的三點看法。

(一)要讓孔子之道進入人們的實際生活

我把這列為我對“如何繼承孔子之道”的回答之第一要點,是因為我認定,所謂繼承孔子之道,這應是個實踐問題,就是說,既然孔子之道是個“道”,它過去影響的是中國人的思想觀念、價值取向、道德情感、實際行為,現在講繼承它,就不能是僅僅把它當作一門學問,作為科學研究的對象,來講吸收它的合理成分以發展學術,而應該是說:要爭取將它裏麵的好東西留在中國人的心裏,作為現代中國人的價值觀的一部分,傳統的部分,繼續發揮“指導思想”的作用。這也就是我這提法的含義。自然,我這樣說,也包含有“不要不讓”的意思,即我認為,有個時期,我們是隻把孔子之道作為批判對象的,現在扭轉了這個做法,但還不盡如人意。

舉例來說吧。在公共汽車上給老弱病殘孕讓個座位,這是有道德的表現,我們也一直提倡(收效不大),但是用什麼來解釋的呢?這個解釋反映了,我們認為人接受了怎樣的價值觀最能主動做出這種道德行為。我們曾經用“同誌友誼”、“階級感情”、“革命風格”、“雷鋒精神”、“文明新風”等來解釋,來提倡,就是沒有人用孔子之道,如果有人用了,還會加以批評,輕則責以“落後”,重則判為“封建”。我以為,這就是不讓孔子之道進入生活。現在大概不會有這種批評了,這是大進步,但畢竟還沒有人真拿孔子之道來作這個解釋。這是極小的事例,大點的,很大的,更是如此。對“壞人壞事”的批判也一樣,有個時間,小學生犯點小錯,老師也是用“沒有改造好世界觀”來批評教育,學生自己也是這樣寫檢討。那自然是“左”,但今天分析大貪汙犯犯罪的思想根源時,和他們自己表示悔過時,也尚未見有人說“他(我)喪失了中國人的傳統道德”。在我看來,這就是孔子之道尚未進入生活的例證,而我相信,如果有一天,竟有人是這樣作批評、寫檢討了,我國社會的貪汙腐敗現象,一定比現在少得多,整個社會的道德風氣,一定比現在好得多。

請不要誤會,以為我這是在要求用孔子之道來取代我們的最高指導思想。這裏的關鍵是如陳來先生說的:“無論如何,傳統是不可或缺的,但傳統不是完美的;傳統是延續的,但傳統不是固定不變的,傳統既要經過接受,也要經過修改;發展、變化、轉化充滿了傳統的傳延過程。而且傳統的傳延更依賴於詮釋,而詮釋總是反映著時代的變化,包含著新的發展。”這是說,孔子之道作為傳統進入到現代中國人的生活中,是被現代中國人“接受”了,“修改”了,亦即作了新的詮釋,因而反映了時代新變化的,換言之,已經是我們的“最高指導思想”中的有機部分,並不是外在於它的“異己的東西”,更不是“對立麵”。既如此,談何“取代”。

談到傳統,人們常把它當作“過去式遺存”,這是一個極大的誤解。傳統就在今天的現實中,現實中沒有了,它也就中斷了。所以繼承傳統理應是指不讓它在現實中消失,而不是將它從過去請回來。這本該是簡明的事實。董仲舒繼承孔子之道,不就是把孔子未予明言的“忠君尊王”修改、詮釋為“三綱五常”,作為反映漢代君主專製這個新變化的“漢代意識”,而把孔子之道繼承下來嗎?宋明理學不是把孔子的“克己複禮”思想詮釋、修改為“存天理、滅人欲”,以適應中央集權要求更為突出這個新變化的情況,從而讓孔子之道具有了宋明理學的新形態嗎?他們就是這樣繼承孔子之道的,因此他們的體係實現了“時代精神”和“傳統觀念”的高度的、有機的結合。他們的成功並非因為有一個比我們還高明的關於繼承問題的理論指導,而是由於自發地堅持了“古為今用,以今釋古”的原則,根本就不奢談“如何繼承”,而是徑直去“這樣地繼承”。由此可知,繼承,如果不是指某一個人對前人東西的接受、欣賞、采納,而是指一個時代的人不讓前輩的好觀點、好思想、好精神在自己時代消失,它原本就“自在地”是所謂批判的繼承,陳來先生上麵的說法首先是對這個客觀的“繼承事實”的描述,所以才也是申述了一個正確的“繼承主張”。有這種正確主張作理論指導,使我們的“繼承實踐”更加自覺些,自然更好,這是我們比董、朱高明的地方,但按這理論去繼承孔子之道,不就是讓孔子之道進入我們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