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孔子的曆史命運(五)(1 / 3)

講到對傳統的繼承,最常聽到的、已成公論、定論的說法是“批判地繼承”,即去糟粕,取精華。我不認為這說法有錯,上引陳來先生的話也是這意思,隻可惜長期以來,我們對這原則的貫徹是很不能令人滿意的,實際上是把它僅僅當成了對孔子之道進行學術研究的方法論,並且似乎還帶有這意思:研究取得了成果,明確區分了精華與糟粕,再讓人們去實際應用它,就不會中它的毒了。這簡直是把孔子之道看做一個裝滿香花與毒草的大容器。在這種理解下,別說一般人,連大學者也不敢隨便動用這容器裏的東西了。所以“批判繼承”這個本來不錯的提法,被貫徹成了阻止孔子之道進入人們生活的禁令。加之研究了幾十年,又未見公布指明哪是精華、哪是糟粕的研究成果,這禁令也就始終不能解除。解放以後,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主要代表的孔子之道,本應是得到了最好的傳延和發展的機遇的,結果卻長期遭到冷遇和批判,我以為其直接原因就在於此。近年來,這情況有了改變的跡象——人們已開始在實踐中對孔子之道搞“批判繼承”了。讓人們在生活中批判地繼承孔子之道,還將突破“批判繼承”這個表述在字麵上的局限性,因為生活實踐中的批判繼承不僅隻是“去”和“取”,還會有“增”和“改”。今天,為著趕緊現代化,盡快實現我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的目的,人們去接受、詮釋孔子之道,是一定會包括“去、取、增、改”四個方麵的。

這裏我也要順便談一下關於繼承傳統問題的另一個著名提法——“抽象繼承法”,它的意思是:思想史上的命題的具體含義,亦即與它的時代密切相關的內容,不能繼承,它的抽象的即一般的含義,則可以繼承。我以為,這個主張在學術領域可能難得貫徹,但在生活中,在不是從事學術研究的老百姓這裏,卻正是也隻能是這樣繼承的。例如盡孝,今天難道會有人把孔子講的諸如“父母在,不遠遊”這種具體內容也繼承下來,自己這樣待父母,也要求子女這樣待自己?這絕對不可能。但這決非基於理論指導,而是生活使然,生活不但會讓人拋開這類具體內容,還會添加“應給感到孤單的老母親找個老伴”這類“時代內容”,將“三年之喪”改造為“父母在生時要常回家看看”,等等,而又把所有這些歸到“孝”的名下。顯然,從孔子那裏留下的僅僅隻有“對父母要好,要讓父母開心”這樣的一般道理了。這不就是抽象繼承嗎?不同時又是包含了去、取、增、改四個方麵的批判繼承嗎?難道這竟是具體繼承,或要否認這裏有繼承?對其他倫理範疇同樣如此。對“忠君尊王”思想,今天的人則自然地會予以拋棄,因為已經沒有君和王供他們忠和尊了,如果說也有所繼承的話,那就必是不自覺地把它搬來對待他們心目中的相當於先前的君和王的人了,而這更是一種抽象的繼承。這恐怕也確實存在的。很明顯,在這裏,人們還自發地應用了他接受來的許多其他觀念,隻要接受來的其他觀念是正確的、科學的,這樣抽象地繼承也即批判地繼承下來的“孝”概念,就要說是傳統的孝概念和當代科學思想的結合,使孔子之道融彙到人們的現代意識之中了。因此,我可以說,將沒有一個我們今天理當肯定的新事物、新風尚、新品格,不能用發展了的孔子之道去鼓勵、去提倡,也沒有一種我們必須反對的現象,是不能用今天的孔子之道去批評、去譴責的,同時也決不必擔心,人們大行孔子之道了,會使什麼腐朽的東西“死灰複燃”。我有這個信心的根據是:一、從理論上說,這個發展了的孔子之道,既然是和中國人的當代意識相結合的,那就首先是和優秀思想,例如科學發展觀,從外來文化吸取過來的先進思想,從我國其他傳統思想批判地繼承下來的觀點,等等,融合在一起的;二、從參與創造者來看,這個孔子之道將是全中國人民的集體智慧的結晶。這後一點也許更為重要,是前一點的保證。這裏用得上一句很久沒有聽說,但從根本上說一點不錯的話:要相信人民群眾的智慧和創造力!

於丹女士在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節目裏講《於丹論語心得》,可說是為孔子之道進入人們的實際生活,開了個好頭,是我們繼承孔子之道的“事業”從專在學術領域裏講批判繼承,轉向在生活中實際地搞批判繼承的標誌。對於丹女士“這樣地”講《論語》,許多人不以為然,對她講的內容我也不盡同意,她說:“《論語》的真諦,就是告訴大家,怎麼樣才能過上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那種快樂的生活。”這個概括我就以為失之片麵;她對宣講章句的選擇和她發揮感想的角度,從所謂的“導向”看,則有把大眾引向專從自己“心靈”中去尋找個人幸福,不問“外界”是否存在社會不公的嫌疑,這更有違孔子要求君子“義之與比”的精神。她對《論語》原文的解讀,也未必都是準確的。但這都不是主要的,有個網友說得好:“我不相信,但憑一個於丹,就能讓人們對於孔子的看法徹底定型……一定會有很多人,發現於丹的孔子,與另一個孔子不大一樣;他們中一定有很多人,會第一次知道,中國曆史上還有一個那麼智慧的人,叫做孔子;然後,這些人中一定還有些人,離開於丹的‘心得’,去尋找自己的孔子心得。”對於孔子,對於向外國人“注釋”中國人時要用到的“孔子”這個詞,中國人中竟有人是從於丹這裏“第一次知道”,這是很可悲又令人深思的。我感到慶幸的是,這情況可能從此會改變了,孔子之道可能從此進入更多中國人的生活,並最後被詮釋、被修改、被定型為引導中國人走向更高級的生活的精神支柱。

(二)要警惕我們還有一個反孔子之道的傳統

孔子之道不就是“心靈雞湯”,但確能起心靈雞湯的作用,因為人真接受了它,對自己的要求就將歸結為“講道德”,而人進入了道德境界,是會“過上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那種快樂的生活”的。這是孔子之道對個人的價值,我們要繼承孔子之道,也是為了中國人不失去這一項“幸福資源”。

但千萬不要忽視了,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除了孔子之道這個“主流傳統”,以及與它雖不相同,但同它是相互吸收、補充關係的其他傳統,如道家、佛家傳統之外,還存在一個正是以反對它、對抗它為基本特征的傳統,我現稱之為“反孔子之道的傳統”,王學泰先生所著《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一書,則叫“遊民意識”。因此,我們講繼承孔子之道,不能不涉及這個傳統,在我看來,繼承孔子之道的傳統,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努力爭取中止、斷絕遊民意識這個與它相反的傳統。

遊民意識可能還不為眾多的人所熟悉,我特把兩個名家的說法介紹給大家:

①“遊民是在主流社會失去容身之地的人。他們所托命的空間稱作江湖。不過這個‘江湖’與文人學士‘處江湖則憂其君’的‘江湖’是完全不同的,那裏風波險惡,一飽難求。他們朝不保夕,因此輕生忘死,所追求的隻是‘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有朝一日能‘發跡變泰’。‘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是他們的美好願望;‘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是他們的最高理想。他們沒有原則,‘有奶便是娘’就是原則。他們與法製完全是對立的,更不用說法治了。他們一方麵顯得很英雄豪邁,一方麵也魚肉良善,全不覺得有何矛盾而於心有愧。他們醉心的是無法無天的自由,是‘哥不大,弟不小’的平等,然而一旦組織起來,忠義堂上交椅卻不容有絲毫差池。其紀律不但嚴格而且殘酷,所謂‘欺師滅祖,三刀六洞’。入盟都要發重誓:‘五雷轟頂’、‘萬刀砍殺’。他們的最高規則,也是最高的道德標準是‘義氣’,有時也叫‘忠義’或‘仁義’。”(李慎之:《發現另一個中國——〈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序》)

②“《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幾乎是遊民文化和遊民意識的最主要載體。這種遊民意識是,強烈的反社會性、破壞欲、拉幫結派、做事不擇手段、狠、殘忍、有奶便是娘,等等。學者李零在《喪家狗:我讀論語》裏也有個總結,說這是‘苦孩子的悲劇’。在這些作品的世界裏,取代仁義禮智信的,是‘好漢’、‘義氣’、‘聚義’、‘江湖’、‘行俠’等概念;這裏沒有‘三綱五常’,有的是‘論秤分金銀,一樣穿綢緞,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理想;這裏也沒有教化後世的遠大理想,隻有報仇和獲得利益的短期目標。明朝以後,這些意識成為清朝乃至近代諸多秘密會社如白蓮教和天地會的主要文化。與曆朝官府相比,遊民社會對中國的整個民族性的影響,可能更甚於孔孟之道。”(錢克錦:《遊民:解讀中國曆史的另一把鑰匙》,載2007年7月29日《廣州日報》)

邵燕祥先生則說:“遊民意識形態,遊民的思想作風,不可能不播散到中國社會的每個角落,不僅在鄉裏草根,市井平民中,而且滲透到知識界以至上層建築的代表人物中去。就如官場中的團夥習氣,稱兄道弟,不是至今當局三令五申,也難杜絕嗎?”(見《博覽群書》2007年第10期)

反孔子之道的傳統在我國曆史上起的作用決不亞於孔子之道;劉邦、趙匡胤、朱元璋等既靠反孔子之道起家,一旦登上皇帝寶座即權力頂峰,就立刻大力推行孔子之道,而且又能得到“滿腦袋孔孟之道”的大儒們的擁戴,被他們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則有力地證明:孔子之道最能起維護社會秩序的作用,因而最易被利用來為這個秩序中既得利益者服務。因此,孔子以後兩千多年,中國的曆史不過是治亂交替改朝換代的曆史,該用我中華民族存在著孔子之道和反孔子之道兩種傳統來解釋,反過來又可以說,正是這個反複循環使得反孔子之道不斷得到強化,因為它給人的啟發是:反抗孔子之道並非沒有好處,說不定還能撈個皇帝當當哩!

如何解釋反孔子之道——遊民意識的產生根源?這問題尚未有深入的研究,但我以為可以這樣推論:中國由巫覡文化時期的氏族製社會,進入到禮製文化的宗法封建社會,再進到君主專製的中央集權統治的社會,是維係人們社會關係的血緣紐帶逐漸變細、淡化,作為一般社會規範的禮製則逐漸加粗、強化的過程,隨著這一過程的推進,原先處在社會權力圈內的人,有些很自然地被權力中心疏遠,並終於由“邊緣化”而遊離於體製之外,墜入社會的下層。與原來就居於下層,並且已經“認命”,即對現存社會體製表示認可、沒有想到要起而反抗的人不一樣,他們對失去的上層生活有所懷戀,因而對現存體製抱有一種敵意,頗自發地把自己的利益、前途與現存秩序的破壞聯係在一起。他們的這種心態在下層群體中表露出來,不會得不到同情者,當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主流社會與非主流社會的矛盾顯得突出、激烈時,他們的願望更會得到支持、傳揚,小規模地付諸行動未必沒有成功之時,他們的情感因此得到一點宣泄,心理得到一點平衡,利益得到一點保護,他們的“市場”自然也就相應地擴大一點。就這樣,一個居於下層的、體製外的、分散的、隱形的社會群體產生了,他們的思想意識談不上體係,也沒有“知識分子”來表達,其內容則可歸結為“反社會”。就是說,這個群體沒有肯定的、建設性的東西,破壞當前這個局麵,不依現存的規矩行動,就是他們的一切——就因為如此,當他們造反成功,需要由他們來肯定、建設什麼時,他們隻會又恢複先前的體製,不過改由他們的“大哥”來坐龍椅。這個群體和這種意識的積累自然是個漫長的過程,其成員由少到多,還由分散到有大小不等的黑社會組織,形成一個“江湖世界”,其思想則終於進入知識分子的作品中,也通過意識載體影響別的階層的人們了。